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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残章(王维桢/赵贞吉)

简介:很久以来又嗑到这么上头的cp,感谢 @月光杯  @安川 整理的资料,真的爆哭。王维桢=王槐野,孙升=孙季泉,都是嘉靖十四年的同年。9k多字的流水账,写完只觉,远远比不上历史本身带来的震撼。


南京城郊的山中,茅乾正在搭炼丹炉,赵大洲依约而至,对着一本炼丹经书开始忙碌起来。

两人以前外丹古书都看过不少,动手还是头一次,一时手忙脚乱,忙活半晌,总算琢磨出怎么控制炉火。赵大洲边忙边道:“少溪兄,好久不见鹿门兄了,不知他近来如何?”

茅乾叹了一声道:“他那个性子,上面不喜欢,也在朝中做不顺,罢官回家了。江南倭寇横行,正好同年好友胡梅林巡按浙江,找他商量抗倭军务,他也就去找点事做。”

“唉,是我连累他了。”赵大洲也叹息一声,茅乾忙道:“大洲兄何出此言?舍弟本就性格直爽,得罪什么人也不奇怪。”

“往岁南迁之时,鹿门兄仗义来见。只是鹿门兄走后不久,便有官差前来盘问,后又听说鹿门兄遭蜚语中伤,想来是有人侦知此事,我连累了鹿门兄。”

茅乾闻言愕然,赵大洲望着炉火中升起的青烟,续道:“事情早已过去了……罢了,我也不想再牵累任何人。”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又才随意聊开,聊累了,便在丹炉边的棚子里休息。

苍穹空阔,山林寂然,青烟缭绕。赵大洲望着丹炉走神,身边的茅乾忽然惊呼:“哎,好像火候过了。”

赵大洲连忙起身望向丹炉,又看了看身旁的丹书,确实火候过了。“抱歉,浪费了这上好的朱砂。”

茅乾凑过去看,也摇了摇头,然后笑道:“无妨,大洲兄,原本也就出来散散心,顺便试试这丹方,咱们以前都没炼过丹,就算真炼出什么看起来像的,也不敢服食啊。”

“也是。”赵大洲也笑了笑,便和茅乾收拾起冒出奇怪气味的炼丹炉,忽然想起什么,便道:“以前有人说过如果他有仙丹,就会分给我。等他送来,我便叫你一起研究。”

“哈哈哈,不知是哪位高人?让在下也跟着沾沾仙气。”

赵大洲故作神秘一笑:“等他送来了,我再告诉你。”

“行,坐下歇会儿吧,喝酒喝酒。”茅乾笑着,取出随身带的酒,与赵大洲对坐而饮。赵大洲饮尽一杯道:“江南的酒果然甘甜清淡,想起从前在王槐野家喝过关中的烈酒,喝不了两杯就醉了。”

“王槐野?”

“就是王维桢王祭酒。”赵大洲很自然地说起王槐野,然后才意识过来,方才脑海里一直在想他,于是索性道:“不瞒你了,方才说要送我仙丹的,就是槐野兄,他回老家华州了,说要访商山四皓遗踪。”

茅乾这才想起,从前听弟弟茅坤提及赵大洲的时候,也提过王槐野,说他们在翰林院经常讨论军务,是志同道合的至交。只是如今一位回乡避世,一位身居闲职,与他这不出仕的闲人一般在山中消磨时日,心中默默一叹,抬头望向赵大洲,只见他还带着些许笑意道:“槐野说,他真的是王子乔后裔,有祖先庇佑,肯定比我先得道。”

赵大洲说着,又饮了一杯酒,抬头仰望天宇,笑意渐渐隐去。暮色四合,繁星渐明。

“得道成仙,比于列星,岂不快哉?”

 

那天赵大洲入华州城时,身披华山晨雾。王槐野没想到昨夜夜宿山中的赵大洲来得这么早,笑道:“大洲兄,山中桃花开得正好,不多观赏些时日?”

“一日游玩已尽兴,昨夜观星之时,便甚是想念槐野兄,今天便赶了个早。”赵大洲说着,拢了拢散落的额发,鬓间朝露未晞。

王槐野见赵大洲清晨快马赶路,脸冻得有些发红,便道:“大洲兄还未用过早膳吧?尝尝羊肉羹如何,我请客。”

“那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王槐野的家在城另一头,两人一行穿城而过;华州城中朝阳初升,人烟熙攘,尘世的烟火气息弥散开来。王槐野便与赵大洲随意坐进路边小店,小二端上两晚热气腾腾的羊肉羹和馍。赵大洲拿起汤勺便喝,王槐野挡住他的手道:“当心烫,先用热汤泡这馍。”

王槐野边说,便把馍掰碎了泡入汤中,赵大洲学着他的样子掰馍,但饥寒之中闻着羊肉汤的香味实在没有耐心,便草草掰成几片,正欲泡入汤中。热心的小二正好路过,笑道:“客官是外乡人吧,这馍要掰碎了,才入味好吃。”

赵大洲不好意思不听,继续掰馍,对面的王槐野已经娴熟地掰好一碗,便推到赵大洲跟前道:“你先吃。”然后把赵大洲那碗拉过来,继续掰馍。

赵大洲也不跟他客气,舀了一大勺,吸满鲜香滚热肉汤的泡馍在口中汁水四溢,落胃便寒意顿散,额头微汗。赵大洲连吃了几勺,顿觉精神振奋,疲惫一扫而空,才发现邻座之人都在看着他们笑——两人皆是士人打扮,丰神清粹,气宇轩昂,如谪仙入世,也喜欢这样粗陋的食物么。

王槐野见赵大洲一愣,笑道:“我们秦人就是这样,看着来客喜欢自己的东西,就很高兴。”

赵大洲也笑了:“秦人质朴,皆如槐野兄这般,真人间乐土。”

赵大洲吃完一碗便饱了,看着店门口大锅冒出的热气出神——他出使凉州归来,一路所见苍凉大漠,边备稀疏,民生凋敝,这样人烟繁华之处终于让他放松下来。对面肉饼铺子吆喝的妇人以为赵大洲在看她,伸手招呼道:“贵客来尝一尝,刚出炉的羊肉饼!”

王槐野轻推赵大洲的手道:“大洲,人家在跟你打招呼呢。”

赵大洲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王槐野笑道:“正好我还没吃饱,买几个肉饼去,你要尝尝吗?”

赵大洲亦笑道:“这一大碗我已经吃饱了,槐野兄的食量,果然是能射虎的真英雄。”

 

二人到王槐野住处时已是午后。暮春时日,翠竹成行,碧色幽幽,竹林之中,筵几已设,大洲笑道:“槐野兄此地,真隐修佳处。”

“说到隐居,倒要向大洲讨教点经验。”

“这嘛……流水之畔筑一茅屋,抚琴阅书观水,一天就过了。要是无聊了,就去寺里跟僧人聊佛法,去书院跟士子讲讲课,总之想清闲还是很容易。”赵大洲聊起摸鱼心得,随意靠在凭几上道:“槐野兄,你可能不能像我这样,圣上还等你回去施展大才呢。”

“行了吧大洲,你天天闲着却催我回去干活,有你这么没良心的么。过阵子回京,咱俩一起找点事做,好好理一理九边各地资料,对了,叫上尹洞山一起。”

“好好好,槐野兄说了,我哪敢不从,等我这趟回家,再歇会儿就回京。”赵大洲笑着给王槐野斟了杯酒,“槐野兄果然闲不住。”

“不瞒大洲兄,严阁老问过我对鞑靼之事的看法,或许阁老有心于此……书生也有机会能为国事尽绵薄之力……”王槐野低头道,“算了算了,今天不谈这,喝酒喝酒。良辰美景,可不能辜负了。”王槐野说着,神秘一笑:“大洲兄,我准备了一个惊喜。”

赵大洲知王槐野心中纠结——严阁老的作为众人自然清楚,本也不欲多言,但见王槐野难得这么神神秘秘,只笑着看着他,等他道来。

“大洲兄,你还记得以前跟你说康对山的事,他可是风流人物。上次生辰邀我,却又在歌姬来时把我赶走了,说不适合我……”

“哈哈哈哈哈哈……我记得,不愧是康对山。”赵大洲闻言爆笑道,“槐野兄可是正经人。”

“大洲休嘲我,不就听个曲子嘛。今天我把对山先生喜欢的那位歌姬找来了。”王槐野说着,挥手示意,盛装的美人的抱着琵琶从竹林中走出,盈盈落座。

“啊这……”赵大洲故作讶异,其实他也留意到竹林中有人了,只是没想到是王槐野上次没看成的歌姬,立刻很配合地换了个正经危坐的姿势。

“行吧,你不是号称声色道学无所取舍的赵大洲吗。”这次轮到王槐野有些脸红了,于是推了他一把,斟了一杯道:“美人的规矩是,唱前要饮主人一杯美酒,若是不好喝,可就不唱了。大洲,你是我请的贵客,美人肯定不会折你面子的。”

赵大洲接过酒杯,手抖了一下。但想自己已经夸下海口了,这怎么能退缩,于是走到美人身前,奉上美酒,正色道:“此为槐野兄家藏美酒,若是不好喝,怪他不要怪我。”

殊不料美人闻言大笑,“大洲先生,槐野先生诳你呢,奴家哪有这规矩。”赵大洲扭头一看,王槐野笑得歪在一旁。美人接过酒,大方地一饮而尽:“二位先生忒可爱了,也真是性情中人。既皆是对山先生旧识,那奴家今日,就唱对山先生专为奴家所作的曲子。”

美人说着,径自弹拨,王赵二人也不再玩笑,倚几静听。午后风动翠竹,美人红袖飘飞,弦音铮琮不绝。关中歌姬也不似江南那般柔婉,歌声明澈,宛如清泉濯宝剑,水金之音交融。正听得沉醉之时,美人歌声已止,眼神一动,身旁伴奏的两位侍女便各奉一樽酒走到王赵二人身前,跪坐于侧道:“这酒是我家主人亲酿,以酬君子。”说着便捧到两人唇边欲灌,王赵皆没想到还有这种事,身子有些僵,美人笑道:“怎么,二位先生要我亲自来?槐野先生,您付的银钱可不够啊。我唱这半个时辰,已经是看在对山先生面子上的折扣价了。”

两人只得自己扶了酒樽饮尽,美人已起身,强忍着笑道:“再见了二位先生,不耽误二位叙旧。”

其实赵大洲还想勉强应一句说抱歉不擅写曲,无以相赠,没好意思开口。待美人走远,两人相对又一阵笑,赵大洲快笑岔气了,方道:“王槐野啊王槐野,幸好。今天季泉兄不在。”

“这事可不兴跟孙兄说啊。”王槐野眨了眨眼,“人家不愧是关中第一名伶,我也是带大洲兄欣赏艺术。”

“行行行,多谢槐野兄。咱俩写曲不行,写诗还凑合,槐野兄可有新作?”赵大洲说着,往案几上随意一靠——美人走了,总算不用正坐得腿麻。这一靠,方觉的醉意上涌,关中的酒,果然气烈劲猛。这还没喝几杯,歇下来,便已醉眼朦胧。

暮春午后,酒气熏蒸,王槐野也觉得热,随手解了外袍,只穿了白色中单,回屋捧了一摞纸走出来。赵大洲远远望着他,王槐野本生的白皙高大,又一身白衣,青翠之中,巍如玉山。

王槐野小心地跨过竹林前的小溪,也下意识地抬头一望,赵大洲半卧竹林中,鹅黄氅衣半解,垂眸欲眠,如芝兰初绽。他走近赵大洲,把一摞诗文放到他身前案几上,“近日拙作,还请大洲兄指教。”

赵大洲半醉之间,看过开口便诵,王槐野一听便道:“哎大洲兄,你看看挑写得好点的嘛,这是昨天随手写的。”

“槐野兄写的我挑啥。”赵大洲睁开眼,笑着看着他,想起从前在翰林院作庶吉士时,有次馆课作业要写闺怨诗,他磨了半天才写完,打算交了就把底稿烧了,结果被王槐野发现,然后念了出来。

“王槐野!你干嘛!”赵大洲大喊着扑过去,“不行!你写的也得给我看。”

“哈哈哈我早交啦。”王槐野笑得一脸得意,赵大洲伸手去夺,王槐野个子高,手臂一举,赵大洲便跳着扑上去,结果被推门而入的孙升撞见,身后……还跟着馆师张治。

两人一下安静了,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孙升和张治拿过稿子,也忍不住笑,张治安慰赵大洲道:“没事,槐野写的在我这,要看我给你看。”说着,却慢慢收敛笑容,轻轻说了句:“你们俩呀,快而立之年了,也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少年不识愁滋味。

赵大洲忽然惊醒,此身还在南京城郊的山中,时已夜幕高悬,星河璀璨。那天后来的事好多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醉得躺倒在大片竹叶上,抬头漫天竹叶飞旋,落地沙沙作响,而咫尺眼前,玉山倾倒。

赵大洲又饮了一口酒——其实愁滋味,早就尝到了。他们是最洞明世事之人,身在翰林院中,替阁老们草拟各种表章文字,每天都可以看到大量奏疏,军情如火,民困难纾,而圣上一意玄修,阁老曲意逢迎,山河日沉。

只是那时他们觉得,实在不行就暂且归隐吧,效仿大贤,归家读书,隐而待时。过一阵子再进京,孙季泉见了他俩,故作正经道:“你俩可算回来了,这次圣上命咱们修书,可不许偷懒。”

“是是。”两人认真地向向来勤恳端方,已经官升中允的同年榜眼孙大哥作了一揖。孙升看着他俩这样子,也忍不住笑,“行了,好久不见,一起喝酒去,铤儿老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他想听你俩讲学问了,也不知你俩讲些啥让他总念念不忘……我带上他。”

王赵又相对一眼,强忍着笑。

席间王槐野又谈起他整理九边资料,特别是河套一带历年军情的计划,赵大洲连连点头,说随时叫上他一起,孙升也说自己修书,但凡看到相关,便让人抄录给槐野。孙季泉与赵大洲都知道自从王槐野回京,严阁老便不时召他去直房——世事艰难,孙升受圣上委任,只能埋首修书,赵大洲多谈性命之学,与人疏淡。可终究心头血未凉的书生,但凡能稍益于世,也不愿放弃。

如果剧变不曾发生。

 

一晃快六年了。赵大洲很少跟人提当年之事,只是再被问起的时候随口回应一下,希望在记忆中慢慢淡去。只是脑海中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出城之时血红的朝阳,城外路边狼藉的白骨,和回城时在左顺门边等待入狱时,残阳如血。

直到锦衣卫带走他,他还是没有见到槐野。

诏狱中暗无天日,索性闭目静坐,默诵佛经。可越是诵念,想见槐野,还有诸友一面的念头,越不可抑制——或许是最后一面呢?直到提审之人押走他,心中才恍如电光骤明——就算此时见面,自己也没什么可交代与他,托付与他,终究是他自己辜负了圣上,没有完成差事,一介罪人,就算身死狱中或者就戮西市,死后一切消散便罢,片纸不留,更何忍牵累。

自己盛气去找严阁老要被扣下的敕书时没见到他,孤身出城时没有见到他,只觉得松了一口气,现在又何尝不是呢,能活下去再说吧。

赵大洲抬起头,天井中透下缕缕幽光。

而诏狱之外,方从城墙上回来的王槐野得知此事,心急如焚,又闻书吏来报,严阁老让他去汇报防务。王槐野愣在座上,一时没有回应,孙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应了一声,仿若失魂落魄。

“快去吧,槐野。”孙季泉轻叹了句,“大洲的事是圣旨……现在敌情十万火急,内阁那边,需要你的消息。我会找陆锦衣打听,他与家兄相熟……既是首辅找你,你快去。”

王槐野匆匆赶往严嵩的值房,严嵩见了他,走过来拉着他的手,温然笑道:“槐野,别急,这些天你也累了,喝口茶,有话慢慢说。”

 

随后的审讯定罪行刑倒也快,甚至用不着打探什么消息。只听说赵大洲被接回家之后就杜门绝客,王槐野去找孙升,孙升叹了口气道:“陆锦衣说不会有什么大碍,让我放心。或许大洲……只是不想我们打扰他养伤吧。”

然后他看着王槐野的眼泪落下来,“季泉兄,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么。”

“你真想去,就去吧,他应该不会拒绝你。”

可王槐野走到赵大洲居住的巷口,遥望紧闭的大门,却终究没有上前去扣。

门内的赵大洲似是心有所感,从昏睡中醒过来,感觉精神好了不少。环顾四周,家人在忙着收拾行囊,赵大洲忽然开口道:“鼎儿,把那些书信稿子拿给我整理吧。平日惫懒,没有仔细收拾,在路上容易弄丢了。”

“爹,您醒了,您先休息吧,这些事交给我。”赵鼎柱侍立身侧,含泪望着他。

“我没什么大碍,醒着没事也只觉得疼,不如找点事做,给我吧。”赵大洲说着,望着满室空空,叹了声:“你赶紧去联系车船,我一介罪身,久留于此,终究是个麻烦。”

“缇骑也没来赶人,您不再多休养些时日?”

“我没事,不过是去广西而已,离我们的家乡也不算远,没什么可担心的,出城对着鞑靼乱兵我都没怕过。”赵大洲勉强笑了笑,“再歇几天,天冷了,更不好走。”

赵大洲低下头,倚着鼎儿递来的案几,翻看整理起往日诗作与往来书信。华山暮春的桃花灿若烟霞,城外的翠竹中管弦悠悠,君子朗如白玉——他睡着了,醒来之时,京城枯叶满地,城外血流盈野。

赵大洲离京的那个清晨,没有惊动任何人。

 

五年间,人世沧海桑田,不变的还是暗沉的世道。赵大洲量移消息传出后,也陆续收到了同年传信,可从未收到槐野来信。心绪难抑时,便想起在诏狱那日所思,终究也平复下来,等待着相见之日。

这些年间,王槐野从大洲离京之后,也时不时打听他身在何处,近况如何。孙升见了,忍不住问:“槐野啊,你这么担心他,为何不给他写信。”

“我又帮不上他,写什么,显得虚情假意。”王槐野随口应了句,忽然觉得有些失言,又愣住了,孙升望着他,想说些什么,终究是摇了摇头道:“这些时日,你谈起军事总是很亢奋,当心……遭有心人忌惮。”

“多谢季泉兄提醒……”王槐野缓缓坐下来,可这般亢奋而谈,又有谁能听,还时不时与他争论一番?他写给严阁老的那些论述建言,他真的能看进去吗?

王槐野神色有些茫然,半晌,方望着孙升道,“我想起来,大洲走的这一路,还有些我的故交在作官,我可以给他们去信,请他们照拂些许。”

“我终究有愧于大洲兄。”

王槐野转身,便匆匆离开。孙升长叹一声,或许唯有将来再见,可以开解一切。

 

赵大洲终于在南京安顿下来,他们几乎同时给对方送上拜帖,而王槐野的拜帖说得更详细,大洲,我们同游王乔洞吧,那里是我先祖修行登仙之处,地气灵秀,风景绝美。

赵大洲如约而至,纵马飞奔而来,灵活地翻身下马,一如昔年他进入华州城中时那样。王槐野已经等了他片刻,看着宽大的衣袍飘飞而起,恍然如仙。

“槐野!”赵大洲还是那样热切地称呼他,王槐野怔怔站着,泪眼盈眶,赵大洲笑着说:“我没事啊,我们走吧。良辰美景,莫要辜负。”

可笑着还是流下泪来,昔日鬓沾仙露,今日尽染霜雪。对望一眼,彼此了然。

赵大洲咬牙,忍着泪道,槐野,我自幼便听过王乔的传说,不过不知道你家中,可曾流传过与世面上不同的版本?

“哈哈,那倒也没有。故事都是你熟悉的,先人笙歌伊洛,拟音凤响。浮丘感应,接手俱上。挥策青崖,假翰独往。”王槐野也强收了泪,循着记忆道来。

赵大洲知道,此正《列仙传》所载,便应道,不知凤凰之鸣,可得再闻?

语罢赵大洲转向王槐野,王槐野有些尴尬地笑道:“你知道,我不会吹笙。”

“我岂会勉强槐野,将来若能修道成仙,何愁不能引凤凰来鸣?”

“是啊,得道成仙,比于列星,岂不快哉?”

 

流水调中春欲半,洞箫声里夜将阑。

思轻尘骨超千劫,愿遇金童捧一丸。

 

箫楼罢吹云还驻,莺树交啼午未阑。

即向峰头寻胜览,始惊日月跳双丸。

 

饮酒对诗,心中千万言,却又不知从何谈起。从前分明有聊不完的话,如今随意聊起,问过故友家人安好,却不知茫茫人世,要再谈些什么。赵大洲忽然想起来,便道:“倭寇进犯江南,千里江南,竟难得片刻安宁。”

“是啊!”言及此处,王槐野忽然拍案而起,滔滔不绝地谈起他这些时日所思所见,江南备倭种种症结忧患,仿佛回到昔日翰林院中畅谈兵事之时,只是昔时谈北虏,今日论南倭——终于又得知己尽吐忧思。言毕王槐野又道:“幸好大洲兄来了,我一介书生,人微言轻,也没人听我说什么。”

“他人又会听我说么。”赵大洲自嘲一笑,“我会尽力,槐野兄放心。”

“大洲兄负当世之望,自是不一样。”王槐野很认真地看着赵大洲道,“大洲兄来南都,我就放心了,我在南都,大概呆不了太久。”

这话却忽然触动赵大洲心底沉埋之事,他压着心绪问了句:“为何?”

“你忘了么大洲,我怕热啊,南都实在是太热了,夏天恨不得泡在水里。”王槐野笑道,忽然想起什么,走到马边拿了件大氅,披在大洲肩上道:“我也忘了,大洲兄你怕冷,夜里洞中凉。”

赵大洲的身子轻轻一颤,手指扣上大氅,枯瘦的手指赫然映入王槐野眼中,伤痕虽淡,犹然可辨。他知道这是在诏狱中留下的。

王槐野压抑已久的心绪也终于难以抑制,他按住赵大洲肩头的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他早就发现了,赵大洲形容削瘦太多,只剩眼中神采,犹可辨当年。

赵大洲终于想起华州城竹林中那个夜晚,却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扯着氅衣捂住他的眼睛道,皮囊而已,无甚可惜。何况身骨早愈,诸事无碍。

血肉滞重,身轻方得朝尘。槐野,是你说的,得道成仙,比于列星,岂不快哉。当世之望,于我又何加啊。

洞中露水,滴落在神像温润的面容上,皎洁的月光恰好透入洞中,映照盈盈泪珠。

 

回忆止于此,东方晨曦微露,赵大洲随茅乾带着没练成的仙丹,回了南京城中。

重逢不久,王槐野便离开南都回了家乡,赵大洲在南都也会见各路新朋旧友,研究起江南备倭军事。书生不知兵,妄作纸上谈。可督抚不精,将军不论,只剩翰林老儒,相对谈兵,慨然长叹。赵大洲重逢了故友唐荆川诸人,也算重得知己。他知道能居闲职,已是严阁老放了自己一马,只希望王槐野能得重用。

转年,赵大洲又升了光禄少卿,便收到王槐野来信,知晓他再度出山任职,也算些许慰藉。他也听闻过一些传言,说王槐野经常出入严阁老值房,从往甚密,只叹息严阁老怕是要辜负挚友一腔热血,可槐野兄,还有其他选择吗?

正如他自己,也没有其他选择。多少年了,前赴后继弹劾之人流的血,却在京城猎猎风中迅速干涸。可这天下事,还要做下去,江南的文武们要抗倭,还要指着朝中高座之人垂怜。

“老氏之术,本欲有为而阳示无为,其道居在吾儒之右,不可弗之讲也。”

赵大洲看着王槐野的来信,长长地叹息一声,他从来都知道——他们彼此,从来都知道。

赵大洲给严阁老去了封信——六年了,当年事早已完结,身边之人,也再不要因与自己交好,而被猜忌,被牵累。

 

赵大洲收到王槐野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拆开阅过,胸中一阵剧痛。那种痛是他在广西中瘴气高热之时,肺中堵死无法呼吸感觉。

深秋之夜,赵大洲一手撑着案几,拿着蜡烛,打开装着他与王槐野所有往来书信诗文的盒子,几乎就要把蜡烛按下去的时候,看到“世涂梗泛,执手何时”这八个字,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打在烛火上,火光骤然一暗。

赵大洲刹那清醒过来,颤抖着放下蜡烛,试着放缓呼吸,平复胸腔中的剧痛。冷静下来,慢慢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已听闻杨继盛将与张经李天宠他们一同被处斩的消息,槐野曾对他说过,他会尽力去劝,无论如何,不能杀椒山。而严阁老,大概是在槐野兄来劝之时,把他那封卑微的信,给槐野看了。

大洲兄,我还在尽最后之力,可你为什么,先屈服了?

人生在世,莫过忠孝二字,大洲兄,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事到如今,我已做不了忠臣了,只能回家尽孝。

赵大洲蓦然一惊,仿佛幻听到王槐野这样对他说,胸中的剧痛终于咳出来,点点血渍散开。赵大洲打开药盒,当时在南宁配的药已经快吃完了。两年没有复发过,他以为,病已经彻底好了。

槐野兄,我等着再见你一面,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是我们见一面说不清,解不开的呢?

 

嘉靖三十四年的隆冬,赵大洲做了一个梦。梦中是那年他与槐野并马而过的,繁华的华州城,满眼尘世的烟火气。街边小店的羊肉汤锅中热气腾腾,他坐在店里,路过的小二让他把馍掰碎一些再泡进汤里,入味好吃。他对着热气翻滚的大锅出神,没留意到街对面卖羊肉烧饼的妇人正朝他招手。对面的人推了推他的手道:“大洲,人家在跟你打招呼呢,要不要买羊肉烧饼尝尝。”

好熟悉的声音啊,赵大洲回过头,却见店铺忽然崩塌,陷入裂开的大地,四周之人全部消失。

赵大洲猛然惊醒,后背冷汗淋漓。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好在前些时日复发的肺疾,又逐渐好转。只是那个梦太过不祥,要不,还是给槐野回封信吧。

可展开信纸,又不知道写些什么,一提起笔,眼泪就控制不住。

三日之后,他接到了华州大地震的消息。

 

第二年春日,赵大洲去见了赴任南京礼部尚书的孙升,那时他正在组织昔日旧友贡献王槐野的文稿——王槐野的居处已经深埋地底,要编文集,只能求助于友人存稿。赵大洲带了王槐野寄给他的信和诗去见孙升。孙升自然察觉到赵大洲神色异常,只当是赵大洲哀伤过度,叹道:“大洲兄……节哀……槐野兄的墓志或行状,你可愿写,我想,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我不会写什么。”赵大洲说着,将一沓信递给孙升,最上面那封,有一些墨色污渍。孙升觉得奇怪,看过之后,也大致猜到发生何事,神色骤变。

“九泉之下,我会亲自跟他解释。季泉兄,你知道的,我跟槐野之间,这点误会算什么啊,见一面,话都不用说,自然都明白了。”

赵大洲轻声道来,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稍停片刻,续道:“季泉兄,我既然都带来了,便请你都留着。槐野兄一生,光明磊落,是我对不住他。”

“大洲……”孙升也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这么多坎坷都过来了,槐野跟他提及又见到赵大洲时的欢喜,他还记得。他知道赵大洲自庚戌时,九死一生,可为什么明明已经跨越了生死,又终究没有跨过生死。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都留着。”孙升长叹一声。

其实你们甚至都不用再见,槐野他最后给别人的信,还念着你,大洲,让别人莫要误会你。

 

没有什么需要写的了,等我们相见于九泉便好。话虽如此,可再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出仕,被罢,出仕,致仕,两次路过关中,唯见坟塚之上,碧草离离。

 

检取平生赠剑歌,抉云虹气岂消磨。

我来涕泪伤心处,正为阡头宿草多。

 

荠麦青青满旧阡,耕人无复上平田。

十年一度临君冗,又和伤情宿草篇。

 

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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