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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残章. 番外(王维桢/赵贞吉)

预警:当时写残章正文时,没有放进去的一些小剧场和刀子的另外一种捅法......不过脑都脑上头了,不写又觉得可惜,就放番外了


王槐野和赵大洲第一次见面之时,是赵大洲先搭的讪。

在任何场合长得高大白皙,神采奕奕都是有优势的,比如像王槐野这样,刚高中就收到不少邀约,榜眼孙升殿试后就请他去家里喝酒。孙升长他几岁,性情端庄沉稳,又是忠烈孙燧之后,他颇为敬仰,二话不说就跟孙升走了。孙季泉说他才学足堪翰林,让他一定要去馆选庶吉士。王槐野殿试落到三甲,有点受打击,已经做好外任的心理准备了,但经孙季泉这么鼓励,又恢复了心气,决定去试一试。

馆选那天,王槐野刚到,远远见一人跟自己打招呼,“槐野兄,这些日子都没见你啊。”

是那个原本定为榜眼,掉到第五又被圣上钦点要进翰林院的赵大洲啊……馆选过场还是要走,只是他看起来比周围人都轻松,毫无压力的样子。他们在琼林宴上也算打过照面,只是殿试之后各自忙于拜访亲友老师,未曾相互拜访过。

“大洲兄。”王槐野很认真地做了个揖,只见赵大洲笑望他道,“听季泉兄说槐野兄不仅精通文学,更力能搏虎,槐野兄可一定要中选,我等着向槐野兄讨教。”

“巧了,季泉兄也跟我提过大洲兄精研性命之学,等考完这场就来找大洲兄。”

 

王槐野一直记得馆选那天赵大洲朝他笑着打招呼的样子,笑容清澈活泼,一眼望去,便知心不藏垢,明镜一般。王槐野心性耿直,不喜欢与人弯弯绕,这一照眼,便和赵大洲看对了眼,馆选考试完便结伴而行。王槐野是关中人,赵大洲便提及早年祖父曾在关中做学官,与康海曾有师生之缘,至今仍与康家有往来,王槐野一听就乐了,“原来吾乡对山先生的恩师文杰先生是大洲兄的祖父,难怪。”

“你笑什么?”

“文杰先生严厉清节,对山公风流人物,曾遣妻回娘家,结果被文杰先生得知,在学堂当众骂了一顿。想来大洲兄如今成就,当是尊祖父教导之功。”

“噗……祖父确实教导甚严,我十五六岁时候,就想离家去寻阳明先生,被家里拦下了。后来能去的年岁,阳明先生又已谢世。”赵大洲叹了一声,问了句:“不知对山先生近况如何?”

“他呀,风流如故。”王槐野摇头笑道。

“哟,槐野兄,你看起来很是羡慕呀。”赵大洲看着王槐野,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王槐野连忙道:“不不不,我怎做得他那般人物。”

闲聊间便走到翰林院门口,迎面撞上下班的孙升。孙升见他俩走在一起先是一怔,而后笑道:“我觉得二位肯定合得来,本想介绍二位认识,一起来我家小聚,没想到二位已然熟识,果然英雄相惜,同气相求。”

“不敢当不敢当。”两人忙向孙升作揖,这时身后传来略微喘气的声音,“大洲兄,槐野兄,季泉兄!”

三人望去,正是方才一同参加阁试的同年王立道,也是嘉靖八年会元唐荆川的妹夫。

“本想找大洲兄,结果考完一转眼,就不见了大洲兄,走这么快。荆川有信来,托我带与大洲兄。”王立道生得文弱,快走几步,便微微喘气,

“抱歉抱歉。”赵大洲连忙上前接过信,孙升见众人皆在,便道:“择日不如撞日,眼下所有试都考完了,今日去我家小聚如何?也祝槐野尧衢二位顺利入选。”

“好好。”赵大洲立刻开心道,孙升笑着瞪了毫无压力的保送生赵某人一眼,看着气息终于平复的王立道,以及精力旺盛王赵二人,笑道:“尧衢好静,以后若在馆中读书,你俩可多带他活动活动。”

 

那天四人聊至深夜,就此定交。王槐野和赵大洲这俩精力过剩的毫不意外地走得最近,又都心系边患,经常一起在翰林院翻各种兵书和九边战事资料,还要王立道提醒他俩别忘了交馆课作业。好在最后大家都留馆做了史官,翰林多数时候都清闲——对于王赵来说,就是无能为力的清闲。

没事的时候王槐野喜欢去京郊猎场打猎,他力能开硬弓,有次赵大洲要跟他一起去,可惜赵大洲只会骑马不会射箭,只能全程跟在后面围观,但对王槐野这悍勇之气佩服之至,即兴写了好几首诗送他。赵大洲没事时候就去跟京中王学弟子论学,也带过王槐野同去,不过王槐野对性命之学兴趣不大,只看着赵大洲侃侃而谈,他坐在下面连连点头,然后下次赵大洲问起要不要去,王槐野就支支吾吾。

“哈哈哈槐野大兄可不必勉强。”赵大洲笑道,“我也觉得论学之时,好多人不过泛泛而谈,没啥意思。槐野想听啥,我专门准备。”

“大洲啊……”王槐野想了想,认真道:“我虽对性命之学,三教汇通的学问研究不多,不过也觉得大洲跟那些俗儒讲不到一起。”言及此处,王槐野忽然笑道,“要是大洲肯给我开小课,就不用讲那些套话,直接讲求道修仙吧。”

“槐野兄也有此心?”

“我祖上可是王子乔,得道的仙人……”王槐野望着眼前和他一起拟了许久论边事的奏疏,又叹息着划掉的赵大洲,叹道,“俗儒讳言佛道,可若能得道,入世能救世,出世得逍遥,为何不求呢。”

“哈哈哈知我心者王槐野,同我心者王槐野。”赵大洲笑着把笔一扔,“这我熟,都不用准备,就是……我自己也没修成功,不然还能困在这里嘛……就随便聊聊。”

“走,去我家!”王槐野说着,就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赵大洲忽然想起来道:“哎季泉兄家的小二还在你家吧,讲这种怪力乱神会不会带坏小朋友。”

“这嘛,我们还是可以先聊文学,等小铤睡了,再聊别的。”王槐野眨眨眼道。

 

赵大洲和之前一样,先和王槐野对正在求知若渴年纪的小孙铤讲了许久经义文法,直到小朋友困得昏昏欲睡,招呼仆人把孙铤带去睡觉,便和王槐野两人一壶酒,对坐而饮。赵大洲聊起他年轻时候,从寺庙道观遍寻而来的各种经书,那时候记忆力更好,过目不忘,脑子了记下各种修炼法门,也曾习静古寺中,可惜尚未成功。

“若说有什么收获,便是知人在世间,空寂无用。”赵大洲轻叹一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也算是勘破一障吧。”

王槐野闻言,也自斟自饮一杯,笑道:“不怕大洲笑话,年少时候,我也曾去偷偷去山中,想寻访仙人。不过仙人没寻到,倒是遇到过一次老虎。”

“啊,所以槐野兄少年时就能搏虎吗?”赵大洲一听来了精神,王槐野笑道:“倒也不是,我随身带了剑,心想要是它敢扑过来,就跟它拼命。结果对峙一阵,老虎自己走了。从此倒是又增了胆气,不过家里也把我盯紧了,不许我再往华山深处跑。”

“槐野兄,秦岭与蜀山向来是传说中仙人所居,以后我们一起去吧。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修仙法门,没有真仙指引感觉无从入手。就等哪天,可以放下世事的时候。”

赵大洲说着,起身敬了王槐野一杯,聊了许久也觉得累了,便接着酒劲仰倒席上,高举青瓷酒杯,把酒往口中浇,然后任随酒杯掉落胸口——瓷光如玉,水珠莹莹,浸湿麻纱道袍,映照明月清辉。王槐野看着似醉非醉的赵大洲,心神一颤,伸手去拿那酒杯,却不由自主顺着呼吸起伏的胸口,划开衣襟,眼角余光忽然发现有人在看着他们。

“孙铤你怎么还没睡!”王槐野大惊,一下从坐席上跳起来。孙铤从黑暗中摸出来,小声道:“刚听二位叔叔聊得正起劲,怎么忽然就没声音了……”

“快去睡快去睡,小孩子不要熬夜。”王槐野赶紧把孙铤往卧室赶,嘱咐仆人看好孩子,跑出来夜凉生病了拿他是问。身后半醉半醒的赵大洲慢悠悠地说:“没啥关系啊槐野,小孩嘛总是好奇,要不我带他去看星星数星星,这样哄睡比较快……”

“数什么星星……”转眼间王槐野已经把小孙铤赶回了屋,按住了正撑着身子坐起来的赵大洲。赵大洲挣脱不得,心中蓦然狂跳,抓住他胳膊的手慢慢滑下来,勾住氅衣的系带。手指按在王槐野腰间,闭上眼,只觉肌肤微热发烫。

尘世间片刻的欢愉如同沙漠中的水,珍惜到舍不得放纵。

 

后来两人不时回乡,或外派差事,聚聚散散,到嘉靖二十六年,忽然王立道就病重过世。王槐野和赵大洲一同去悼念他,想起十二年前在翰林院门口,孙季泉开玩笑说要他们多带着他活动活动,可王立道总是体弱多病,这么快就离开了他们。

“哎大洲,你也生白发了。”静默良久,回程路上,王槐野望着赵大洲忽然说了句。

“咱们相识,也十二年了。”赵大洲说着,仰头望去,残阳如血——十二年间,就这么出世也出不去,入世也做不了什么事,困在这人世间,“槐野,你还没来过蜀中。上次咱们在华州相见时,说好了你以后也要来内江,我带你走遍蜀山,你可要保重自己。”

“你不用担心我。”王槐野轻舒一口气,应道,“我精力好着呢,没事坚持练武,翻山越岭不成问题。”

“就是在这翰林院,太憋屈了。”赵大洲忽然打马跃出数十步,整个人陷入血色余晖之中,然后勒住缰绳,回首望着他。

王槐野心头莫名一惊。

 

庚戌之后的王槐野时不时会梦到这个场景,然后惊醒,茫然不知所措。他终究还是后悔了,总归要去看他一次啊,赵大洲那么骄傲的性子,闭门绝客谁都不见,连什么时候走都不告诉他人。可连他这样的至交,从入狱到放逐,都不能在落难时见他一面,他肯定会难过。

他的乡试座主是严阁老的亲信,有这层渊源,严阁老也时常召他入内阁值房议事。赵大洲向来不介意,说如今严阁老正得圣眷,若他身边再奸邪环伺,这天下事还如何能救。

槐野,你在严阁老面前做忠信之臣,可比我难多了。

想着想着泪落信纸,可现在还能做什么呢?王槐野也找人打听过赵大洲出城前和在军中究竟发生何事,知道他冤屈难诉,最终自担了罪,也无法为他申辩。如今他走到哪里了,信寄往何处?写些什么呢?区区一纸信,又能弥补些什么?

王槐野长叹一声,打算寄给大洲放逐路上自己的故交旧友,请他们照拂些许。

赵大洲身体差不多恢复的时候,已经到杭州了,冬日大雪满城。上一次来杭州还是四年前的差事,王槐野给他来了封信,说杭城有好多心学弟子,祝他论学愉快,不虚此行,赵大洲会心一笑。如今世事殊异,杭城旧友依然热情招待了他,在西湖边的梅园请他喝酒。

只是如今,怎么也等不来故人音讯。

雪簌簌而落,压弯梅枝,不掩清冽芳香。赵大洲随性而谈,就像往年那般,畅谈性命之学,佛理禅机,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兴尽便乘船溯流而上,经荆楚之地,再往五岭之南,群山深处。

鸿雁不传也罢,不如暂且相忘——至深之痛,对槐野又如何开得了口。他已经够难了,严阁老辜负他一腔热血,又何必让他添一份痛苦呢。若能活着回去,自然后会有期。

只是思绪易清,情感难抑——纵我去矣,子宁不嗣音?可午夜梦醒,辗转难眠,终究是自己上负君恩,有负御史之任,所以放逐蛮荒,戴罪之身,又有何颜面见昔日同道。

 

在仇鸾伏法后不久,赵大洲接到了脱罪量移的调令。本想就此避世不出,可自己已牵累了家人姻亲,俗世人情冷暖,避无可避。

何况这一去,也与昔时同道重逢有日。得讯的同年也寄来书信宽慰他,昔日光景逐渐在记忆中鲜活起来,可还是没有等到王槐野的信。不过他在南京,自己也要去南京赴任——等到南京,就去给王槐野递上拜帖,自己去找他。若再不见,也无需问缘由,就此两散。

赵大洲刚到南京落脚,打听到王槐野居处,便准备了拜帖,上面只留了同年赵大洲五个字。结果仆人还没出门,便闻叩门之声,赵大洲心跳骤然加速,开门一看,果然是王槐野的仆人。

“大洲先生,我家主人邀您今日过府一聚。”

“好。”赵大洲应了声,然后转身回了屋,坐在镜前,梳洗之后整理仪容,兀自一笑。放逐日久,还真是尘满面,鬓如霜,不过好在精神不错,就这样去见他吧。

脑海里想了很久的重逢,在相见刹那却有些平静地无措。那天金陵下了不小的雨,王槐野拿着伞在门口等他,看着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他骑马穿过雨幕,停在自家门口。王槐野引他进了门,脱了雨具,两人入座,赵大洲喝了杯温酒,随口问道:“槐野,大家都还好吧,季泉兄,还有洞山西野兄他们。”

“大家都安好。”王槐野应道,也饮了一杯,然后就沉默了。

就像出了一趟寻常的差事归来,还来找他讲文论艺,如果小孙铤还在就逗他玩。王槐野也忽然想到孙铤,便道:“铤儿去年也高中进士,选了庶吉士。”

“真好,季泉兄生性仁厚,福德深长。”赵大洲应了句,然后也沉默了,便对着窗外江南烟雨,垂柳新芽,静静喝酒。

“大洲兄,去给南京国子监的监生们讲讲学如何?”王槐野出言打破了这片有些尴尬的静默。赵大洲闻言一怔,低声应道:“我……不合适吧。”

话音落时,天际响了声闷雷,王槐野如梦初醒,眼前坐的是他思念了五年,也担心了五年的赵大洲啊,眼前人形容枯槁,只剩眼中神采犹然,才让他不觉得陌生。

赵大洲也感受到骤变的气氛,手指摩挲着酒杯,还是他熟悉的那套青瓷酒具,压抑已久的心绪再难控制,两行热泪倏然滚落。

王槐野也再也压抑不住,一把抓住他枯瘦的手指,像是害怕一放开,人就会从眼前消失,就像那日从城头视察完防务回来,就再也不见了赵大洲。

“你轻一点。”赵大洲轻轻说了句——王槐野的力道实在太大,酒杯的边缘硌得他的手指疼。王槐野终于松开,赵大洲也就张开手,放下酒杯,长舒一口气道:“都过去了,我在南京吏部,虽是闲职,也还是有些事可以做。”

王槐野看着酒杯从他的手掌中慢慢滑落,露出清晰的伤痕。赵大洲意识到他在看,便将手缩回广袖中,然后隔着袖子,把酒杯扶起来。

其实当年在槐野家的那晚,他没怎么醉,自然记得自己将这个玲珑的酒杯落在胸口,便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去,不料王槐野忽然从身后抱住他。

“做什么,槐野兄……”赵大洲惊呼一声,王槐野没有回答他,雨声掩去了衣带散落的声音。

伤痕从肩头蔓延而下,痛苦的记忆印刻其中,无法视而不见。赵大洲索性闭眼道:“我唯一后悔之事,就是错信了仇鸾,他答应我,会按照我的建议追击俺答,重创他们,不然无论开市与否,贼性贪得无厌,见我可欺,必然卷土重来……他答应了,我便不弹劾他,甚至因为没有随从,便请他代我先上奏疏,请督战之权,以示我之诚意。可是他根本没有尽力追击,还扣下了奏疏。我回城中后,知道奏疏被扣,匆忙赶写,但不知他追击与否,一念之差,没有弹劾他……后来入了诏狱,只要词指仇鸾,便会受刑……”


陆炳走进审讯室时,一眼看到刑架上刚被泼了凉水的赵大洲。鞭伤渗出的血被水冲得在白色囚衣上晕染开,指尖血水滴落,垂散的湿发贴着脸,遮去半边容颜,依稀可见双眼微闭,喘息声在寂静囚室中,清晰可辨。陆炳对审讯之人有过交代——要保赵大洲的命,需要什么样的口供,也不要用伤筋动骨之刑。不过看起来,赵大洲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主审官也不敢把话说明,于是请来了陆炳。

陆炳让旁人尽退,走到赵大洲身前道:“你在奏疏中没有弹劾仇鸾,是明智之举,眼下圣上就指着仇鸾护驾,你若弹劾,不管后续如何,圣上现在都会杀你以安仇鸾之心。”

赵大洲闻言抬起头,冷声道:“所以大人也知仇鸾实为奸恶之辈?”

陆炳闻言笑道:“不愧是舌战群儒的赵大洲,不过我可什么都没说。你指他扣下你的奏疏,又不领受圣上劳军之赐,这些不先在奏疏中写,现在说也是找死。圣上会以为是狡辩之词,震怒之下,你也难保性命。不如先认奉使无状之罪,我在圣上面前周旋些许,留你性命并非难事。”

“那你放我下来,我写一封血疏,把一切说清,然后自尽于此以谢圣恩。”

“何必呢,我知道你不怕死,可现在你手上没证据,就算死劾,如今也难成事。若仇鸾真为奸恶之辈,我不会放过他,这点,大洲先生可以放心。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清楚,想要你命的人,已经找过我两次了,不过,我不想看先生再这么无谓受苦,或者白白送死。”

“是两拨人吧,赵某何德何能。”赵大洲冷笑一声,陆炳不置可否,拿出一份供词递给赵大洲道,“先生如果想清楚了,就签字画押。”

赵大洲看过供词,他知道此时这样招供的后果,最轻也不可能免于廷杖,便抬头直视陆炳,泠然道:“这不是诱供替仇鸾掩盖,再借圣怒除掉我?只要你承认不是,我便签字画押,接下来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怨恨陆大人。否则都是一死,不如先揭露大奸。”

“不是,我也答应先生,尽力开解圣意。”

陆炳沉声回应,随即解开他腕上锁链,递上笔。赵大洲最后看了他一眼,便迅速签字画押,而后自嘲一笑,闭眼不言。


赵大洲感觉到王槐野滚烫的泪水落在自己身上,轻叹一声道,“槐野,其他事我皆无怨无悔,唯弹劾仇鸾一事,圣上既命我作监察御史,我就当在回城之时,弹劾仇鸾抗旨畏缩,贻误战机。哪怕身死,以圣上之明,也必能醒悟仇鸾奸诈,将其尽早诛杀,不至于再误信仇鸾,听任其败坏边事……放逐以来,所过州县,闻府库为边事兵祸一空,若逢天灾,生民将何以为继……”

心事尽吐,只剩沉埋的思念随泪雨倾泻,在炽热的碰撞间,五感沦丧,心神一空。

赵大洲睁开眼,窗外阵雨初歇,王槐野拾起衣衫裹住他,终于开口道:“大洲,世事岂能勉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去散散心吧,王乔洞是我祖先修行登仙之处,我们去那儿。”

“嗯。”

 

山峦之间,碧水之畔,神像之前,王槐野与赵大洲终于饮酒对诗如故,心结尽散。后来王槐野暂时回乡,又入京城,而金陵却遭倭寇兵祸。

兵燹连天,尸骨枕藉,而守军不堪一战。昔时噩梦重现,赵大洲依然忍不住,愤而上书,又到了严阁老案头。

“赵大洲还是那个赵大洲啊。”严嵩看着王槐野走进值房,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王槐野知道严嵩所指何事,俯身一拜倒:“大洲的奏疏或有可商榷之处,南都江防,江南海防,已到非整治不可之时了。”

“哈哈。”严嵩笑了笑,便将奏疏放在一边,“既然你也这么认为,我会找吏部商议,派一合适人选去。”

王槐野方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总算能为大洲开解些许,为朝事进言些许。他也不知在严阁老身边做近臣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或许有朝一日,严阁老也会倒台,他也会被清算,若行事无愧于心,也能坦然接受宿命。他可以暂时逃离京城,却终究无法与严阁老决裂对抗,为那份他也说不清是利用,还是赏识的知遇之恩。

王槐野走出值房之时,宫城已沉没于夕阳中。再给赵大洲去封信吧,莫要再触怒严阁老——他知道不仅是仇鸾,更有严阁老下手陷害了他,可大洲从来不提。无论将来的路怎样走,只希望他莫要再受那般苦。

然而在王槐野以为一切将恢复如常之时,他收到了严嵩执意要杀杨继盛的消息。

王槐野急着求见严嵩,恳请他放杨继盛一条生路,此为士林人心,严嵩叹了一声,“槐野,你怎么也要为难我呢。你看赵大洲,他都不再为难我了。”

严嵩说着,拿出一封书信递给王槐野,王槐野见信愕然,赵大洲卑微的语气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只俯首一拜,仓皇退出。

大洲兄,你终究还是屈服了么?或许只是词林旧例,不得已而为之?罢了,世事如此,我在京中也留不下去了,可笑心甘情愿地认为,在严阁老跟前依旧能做个忠臣。你误信仇鸾不过一时危急,可我,已身陷愚妄好多年了……

人生在世,不过忠孝二字,如今唯有回家奉母,一尽孝道。世事艰难,有缘再见,只是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王槐野思绪混乱,匆匆写了封信,便叫仆人送出,赶着收拾东西回乡。

可信送出,又后悔了,却追不及。

 

赵大洲罢官回乡之时路过华州,此时离嘉靖三十四年那场地震,已经六年了。关中难得细雨如丝,王槐野的墓前,青草郁郁。

赵大洲撑着伞站在墓前,想起他在南京重逢之时,王槐野也是这般撑着伞,在家门前等他,可他已再也等不来王槐野,一赴蜀山旧约。如今再次触怒严嵩罢官归乡,他与严嵩之间的恩怨纠缠,也算彻底了结。

槐野兄,有时只恨不及剖心与君看。可你我之间,怎会有如此误会,想必只是一时之气吧,将来九泉之下相逢,我不想跟你说什么,除非你先跟我道歉。

赵大洲默默笑了笑,而后泪湿双目。

十年之后,赵大洲又致仕回乡,路过华州——他未曾想到自己还有起复一日,还有真正得明主知遇,能为边事尽力之时,虽然短暂,也足慰平生。

槐野,可惜你没有等到,不过你也看到了吧,这个世道,慢慢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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