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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晋】同病如何不相怜(栾盈/赵武)

YY已久,终于肝出这篇。我对这段历史还真是情有独钟....


“他死了。”

“哦?”赵武闻言头微抬,却不似疑问,只如一声轻微的叹息。

“曲沃城破,栾盈兵败自尽。栾氏余孽,降为臣隶。栾氏自此,不存于晋国。”韩起简洁地描述了事情的经过与结局,续道:“大仇得报,赵兄终可告慰先祖亡灵。”

赵武闻言,神色无澜,良久方道:“你我心知之事,无需多言。”

“唉,遥想先君文公之时,郤芮谋弑君,而罪无及族,方有郤氏之再起。如今旧族多凋零,祸劫却远未终止。”韩起亦叹道。

“如我这般的‘幸运’,恐难再有……”赵武起身,望向殿外郎朗长空,眼中忧思如雾弥散,“今后每一步,皆如蹈虎尾,如履薄冰。”赵武略一停顿,续道“若至他那番境地,纵然竭尽全力,依旧无可奈何。”

“赵兄尚在怜悯他么?”

“同病不相怜……韩起啊,我岂是这般绝情之人。”赵武一闭眼,仿佛时光流转,故人犹在眼前。

 

看着案几上栾盈的拜帖赵武心中微澜,他清楚栾盈的来意。近日栾盈动作频频,先是拜访姻亲范氏,让母亲栾祁回娘家与父兄团聚,并送上厚礼,试图化解两家心结。又广交士人,卿族庶子亦多有亲附——这一切都是为了改变其骄横的父亲栾黡过世后留下的孤立无援的境地。当年显赫一时的栾氏在栾黡这一代,先是与姻亲范氏交恶,之前的盟友中行氏亦从范氏,只剩魏氏与栾氏交好。而魏氏新为卿族,实力尚不足与他族抗衡。

栾盈在朝堂上多次向他释出善意,他亦心知肚明。只可惜栾盈,一开始就错了。

“他要自保,就不当广交士人。如此徒增范氏的敌意,以为栾氏拥士自重,有朝一日,必与范氏抗衡。”前日与韩起交谈时,韩起论及栾盈,眼中露出一丝嘲讽,续道:“依我之见,范氏对栾氏动手之日不远了,否则若任由栾氏做大……”

“以我对士匄的了解,亦觉如此……”赵武半樽酒入喉,叹道:“可惜栾盈乃性度恢弘之人,才德均远胜其父,士人皆愿亲之友之,堪为晋国栋梁之才。”

“覆族之恨,赵兄…..若非栾氏伪证,赵氏数百口人岂会……”韩起见赵武面露犹豫之色,直言道:“吾父深受赵氏养育之恩,吾亦不敢轻放此仇。”

“我亦何尝不思复仇,只是栾书已死,栾盈何辜。见国之良材入罪而不救,心有不忍。”赵武亦直言心中所思,韩起早有准备,沉声问道:“赵兄,起有一问,宗族对赵兄之意义为何?”

“传承…...百世之重,荷于今人一身。”

“既然如此,赵兄啊,栾盈既承先人的爵禄与荣宠,自亦继承先人尚未清偿的罪孽,茫茫世间,又岂有专美之事?”

 

思量间家臣已将栾盈引入府中,赵武出门迎接,见栾盈同样携礼而来。宾主相互致礼之后,两人入座。赵武开口道:“我无功,岂敢当此馈赠。”

却见栾盈再拜道:“盈为赔罪而来。吾父在时,多有得罪,还请……”

“你我同在朝为卿,自当同心为国。逝者已去,恩怨不足萦怀。”赵武淡然应道:“你父亲只是有些性急罢了,何况他于我尚有让位之恩。”

栾盈心知赵武所指,是当年韩起将上军将之位让与赵武,栾黡本居韩起之下,赵武之上,见韩起如此,不得已而为之。赵武素有秉公之名,听闻赵武此语,栾盈心中稍宽,续道:“盈年齿尚幼,自当敬承尊长教诲,一心为国尽力。且盈思以稚年当家国之任,恐行事有失,愿求一贤人匡佐于内……”

“只可惜吾长女已许以郑国游氏为妻,次女尚幼……”赵武言语间颇有惋惜之意,续道:“你既掌一族,当思早立妻室,以定后嗣。”

“盈不知此事,还请中军佐恕罪……”栾盈颇感遗憾,伏地再拜。赵武见状温言道:“无妨,婚事方定,未及告知诸位,你切勿挂怀。”

栾盈退出赵氏府邸时心中稍感慰藉,赵武确为正直之人,虽未结为姻亲,至少不会因私怨加害栾氏。他虽有预估,却未想到继任栾氏之主后,局面竟如此艰难。亲生母亲栾祁与家臣州宾私通,甚至将大量家财转走。他虽怜母被父亲冷落十多年,却难忍母亲背叛,一怒之下驱逐家臣,软禁母亲。然而不久后他又后悔了,范氏与栾氏已因栾钺之死,士鞅被逐结怨,或许与母亲和好,送她回娘家一聚,是与范氏重归于好的契机吧。

好在母亲回娘家之后,外祖父士匄对自己态度和蔼不少,也让自己压力稍轻。只是母亲留在娘家一直未归,还是让他心头略有不安。几番送礼,又笼络士人,让他本不宽裕的家资更为捉襟见肘。

栾盈只觉一阵头疼袭来,或许是最近过于焦虑。车行出数步,忽而霹雳破空,雷声大作,继而骤雨倾盆。

栾盈仰望流墨的苍穹,暗自祈祷道:“上苍啊,可否给栾氏留一条生路?”

栾盈不知,在他身后,赵武凝视他背影许久。

栾盈啊,你只提你父亲,是避重就轻,还是真不知当年之事?也罢,赵氏几百条人命,纵然知晓,又能如何偿还?

如今你尚可为家族奔走,而我当年一介幼童,被母亲关在深宫,虽有感知家族有难,却无能为力……只能在阴影独自中长大,长成这幅模样——瘦弱的身体甚至支撑不起当年在下宫废墟中抱回的,父辈的盔甲。

也罢,各由命数吧。

 

不久之后,国君命栾盈去边境筑城。赵武心知事情有变,忙请韩起商议对策。商讨之时忽闻心腹家臣禀报,栾盈的车驾,似是向赵氏府邸而来。

赵武与韩起神色一对,立刻感知事情严重。栾盈想必知国君年轻,此令为正卿士匄之意,也担心此去恐有剧变,此时公开拜访赵氏,一来是想请赵氏照应,毕竟赵氏向来秉公,若有变力保栾氏清白;二来即使赵氏不允诺,公开前往也将使范氏生疑,忌惮栾氏与赵氏有盟而不敢轻易动手。

心思电光火石间,两人急虑对策,赵武却罕见地沉不住气,忽然脱口而出道:“吾乃晋国次卿,中军之佐,当能保清白之士。”

赵武年幼遭变,一度失语,后来恢复言语时,也是细声若女子。方才一句,却是中气十足,恍然间,隐有先祖赵盾之风。

“你疯了吗!”韩起猛然起身怒道,声音竟盖过赵武:

“你想保他,与范氏为敌?”

“栾祁毕竟是栾盈的生母啊,就算她此时狠得下心,难保将来不悔。”

“若错过此时,范氏与栾氏重修旧好,同敌赵氏,彼时赵氏将再陷万劫不复之地!”

“生母……”赵武闻言如遭重击,喃喃自语。生母,生母,下宫血流成河之时,他的母亲将他关在深宫,遣散侍女,独守宫门口,手拿簪子抵在咽喉,不让士兵再进一步,坚持要国君亲自前来,才肯交出儿子。

这段坚持,让韩厥有了进言保住赵武的时间。

“史墨,找史墨前来!就说吾要向他咨询仪礼。”清醒过来的赵武对家臣喊道,同时手按胸口,大口喘息。

韩起当下明白赵武之意,亦道:“起须暂避,告辞……还有……”

“史墨住处虽近,亦要拖住栾盈,务必让他在史墨来后方至。”赵武接过韩起的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栾盈亲自驾车前往赵氏府邸,或许是因忧虑,只觉得这段熟悉的路格外漫长。母亲尚未归来,他终究无法全然信任自己的外祖父,必须为自己安排后路。

车程已过大半,途径人烟密集之地,忽见一小女孩拎着篮子走来,栾盈连忙减速,小孩亦紧急避让,然后还是被马蹄擦过摔倒在地,手中竹篮翻倒,篮中橘子掉落一地。

满地翻滚的橘子,让栾盈心中蓦然一惊。

“橘子,橘子,我给娘亲带的橘子!呜哇……”小女孩急得大哭,竟然不顾危险钻到马车下捡橘子。

“大胆庶民,竟敢阻卿士车驾!”随侍的羊舌虎大怒,欲下车驱赶女孩。女孩闻言,又见橘子被来往行人踩踏,哭得更撕心裂肺,

“不要,不要踩我给娘亲带的橘子……呜呜呜呜,哇……”

“别这样,叔虎。”栾盈听闻“娘亲”一词,忽而心中触动,走下车拍拍小女孩的肩,温言道:“别急,我帮你捡吧。”

栾盈弯腰帮小女孩捡拾橘子,行人见状,纷纷避让,栾盈和小女孩一道将橘子全部捡回,方才上车吩咐羊舌虎道:“我们走吧,事不宜迟。”

 

栾盈抵达赵府时,被家臣告知赵武正在向史墨咨询仪礼。史墨是晋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史,弱冠之年便已通晓经史,博览典籍,继任太史之位。栾盈虽觉不巧,亦只能暂候。

片刻之后赵武出迎,史墨亦在身侧。赵武迎入栾盈,朗声道:“今日下军将领国君之命,将赴边境筑城。下军将既来访,吾当设宴,为下军将践行。”

“盈拜谢中军佐之意。”栾盈俯身一拜,只见赵氏院中,众家臣皆至,众目睽睽之下,心中所求竟不知如何开口。栾盈已明赵武之意,心下倍觉凄凉,犹自强压心绪,再拜朗声道:“盈世沐国恩,忝列卿位,不知何以为报。如今君侯有命,筑城边地,守我晋国疆土,盈之幸也。盈此生与国,愿竭力以履君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栾盈言毕,起身直视赵武——他唯一的寄望,只能以许国之心动赵武。

目光交融的刹那,赵武眸光微动,“壮哉,国士之言!”片刻死寂,赵武终于开口道:“太史,请记下今日之会,以励举国之士。”

——赵武的本意,就是让晋国最有公信力的太史见证他与栾盈之会。若拒见栾盈,恐加重栾盈疑虑,若倒逼情急中的栾盈与范氏摊牌,让栾盈为保命去求范氏,恐事情生变。而见栾盈,则必极力撇清他与栾盈勾结的嫌疑,如果士匄将来问起,则可交出史墨记录的一切。

而栾盈,虽隐约感觉赵武的心思,然而还是对赵武心存寄望——他看到了赵武的感动,他所言一切,的确出自肺腑。

如赵武所料,他的动容,让栾盈终究没有选择放下所有的尊严,跪下去求士匄谅解。

他确实动容了,可又能奈何啊……!韩起的话再清楚不过了,栾盈终究是栾祁的亲生儿子,若他保栾盈,而范氏又原谅了栾盈,范氏的矛头将转向曾经与之作对的自己。范氏此时势大,断不可与之为敌。

若非时势,在他有朝一日成为正卿之时,智勇双全的栾盈会成为他最得力的助手,为晋国征战疆场,南拒蛮楚,东敌强齐。

可惜……

殿堂之上,主宾言笑晏晏,侍酒的少女将栾盈的酒樽一次次斟满,赵武看着他用颤抖的手举起酒樽,仰头一饮而尽。

“下军将既以君命为重,当勿过饮。”赵武走下主座,走到栾盈身前举樽道:“饮过此樽,今日到此为止。”

“谨遵中军佐教诲。”栾盈最后向赵武一拜,两人相对饮尽樽中酒。

赵武再次目送栾盈离去,转身,泪落。

 

不出赵武与韩起所料,栾盈离去不久,士匄随即宣布栾盈叛逆,尽诛栾盈留在国都的同党,并将其永远驱逐。当然动手之前,士匄召见了赵武,询问起当日之会。赵武当即请来史墨,并呈上那日记录。

“哈,奸人自是善于作戏,中军佐忠君体国,不受其蒙蔽就好。”士匄看过记录,淡然笑道。他未料到史墨竟在赵氏之所,转念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赵武心思他已了然,动手已无后顾之忧。

而栾盈被逐之后两年,竟与魏氏暗结,起兵进攻国都,欲推翻范氏,一雪当年冤屈。怎奈士匄牢牢掌控国君,士鞅策反魏舒,而赵武与韩起,各出二十辆战车,二千甲士,护卫在国君所居宫殿周围。

栾盈毫无悬念地兵败,逃回曲沃,而后士匄下令兵围曲沃,栾盈走投无路,唯有自尽免受屈辱。

 

韩起听闻赵武那句同病如何不相怜的感慨,转向赵武,轻声道:“赵兄,吾非魏舒。”

“我明白……”赵武的声音依然低沉,双目犹然失焦。

韩起见赵武情绪低落,便转而分析时势道:“士匄最大的错误,便是在栾盈进攻国都之时让魏舒直接对上栾氏军队,魏舒本为栾盈挚友,知挚友之冤,但不得不放弃已心痛之极,何况直接兵戎相对。如此一来,魏舒必深恨范氏,我们可趁机拉拢……”

“栾盈他,为何不留在齐国……”赵武似是未曾听见韩起之言。当年许国之诺,言犹在耳,却终成叛国之耻。

何等荒诞,却只徒叹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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