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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晋】季世(悼公/荀罃,士匄/荀偃)

晋政黑系列第一季:士匄让正卿之位于荀偃的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隐秘与阴谋?


晋侯周见到病榻上的荀罃时,低低地叹了口气。丧子之痛让风云半生的正卿如山崩般衰弱下去——他唯一长大的儿子再度先他而去,只留下幼小的孙儿。

这也是即位以来晋侯周第一次去卿大夫家中,先君厉公死在大夫家里,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然而荀罃为他复兴晋国霸业耗尽了心力,如今命悬一线,他终于坐在荀罃的病榻上,握住他的手说:“安心养病,子羽。”

枯槁般的手寒凉刺骨,室中炽热燃烧的炭火,国中名医的良药,宗庙中祝史彻夜的祈祷,也无法挽回荀罃快速消逝的生命。晋侯清楚荀罃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他有必要让自己仰赖的功臣安心离世,于是说:“寡人在,知氏无忧,不知子羽还有何事指教寡人?”

晋侯看见他浑浊的眸子逐渐因泪水浸润而变得清亮,良久,荀罃喉中终于发出模糊的声音:“您能给荀偃一次机会么?”

晋侯一怔,夹杂着怨意的酸楚如鲠在喉,让他久久不语。他知道荀罃向来不欣赏荀偃,这次临终举荐,唯一的可能是荀罃只能将自己幼小的孙儿托给侄子荀偃照顾,作为交易,荀偃让荀罃举荐自己——为了那个若不是他干预,他早该坐上的正卿之位。

可这曾参与谋弑先君之人,留他一命已经是仁慈,他有什么资格成为晋国的正卿。

子羽,最后这一点私心,白圭微玷,寡人原谅你。

晋侯稳住心神,对荀罃道:“寡人会慎重考虑您的建议。”

荀罃没有回答,历经沉浮,看透世事的他自然明白晋侯的心思,只是诺言不可以违背。晋侯离去之后,泪水终于滑出他的眼角。

 

荀偃正在庭院中来来回回踱步,沁凉的月光并无法安抚他的焦灼,不料低头时撞上一袭斗篷的来人。来人一把扶住差点跌倒的荀偃,笑道:“伯游难道不该胸有成竹么。”

荀偃见士匄连夜而来本已讶异——之前士匄只是暗中遣人与他联络,这次却亲身前来,而言语更让荀偃失色,他只得躬身道:“您请上座。”

“伯游不必见外,知伯召见过您吧?”士匄解下斗篷,随口问道。

荀偃心知瞒不过士匄,只得应道:“是,叔父召见我,以孙荀盈相托。”

“知伯为国竭尽心力,家中却是子息零落,苍天不佑啊。”士匄一声叹息,语气却有些漫不经心,转向荀偃道:“知伯子嗣皆已夭亡,也只能将幼孙托与伯游兄了。为了孙儿,知伯自然不会薄待您。”

“您说笑了,在国君眼中,偃早已是不可用之人,不过看在中行氏往日功勋的份上,留偃一个虚位罢了。”荀偃闻言,眼中神色晦暗。那天他几乎是恳求荀罃方得到他的许诺,他哪里敢,又怎么能用荀盈来“威胁”荀罃。

当年栾书要他参与谋弑厉公时,他继任父亲留下的卿位不过四年。连父亲都无法违抗栾书,遑论他——初登卿位便被栾书直接提拔为次卿,他的权势都来自栾书的赐予。栾书当他为棋子,连对厉公动手的程滑也是他的族人。后来栾书选定十四岁的孙周登位,以为能继续独揽大权,不料晋周方入国都,便登台训诫,令众卿用命——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栾书做梦也想不到方式轻易慑服了他,夺走了他的权力。

栾书死了,死得无声无息,只闻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带走了他的性命。自那以后荀偃便总是梦见案上摆着一壶酒,饮过之后,他便看见了黄泉下的栾书。持续一年多的噩梦终于停止时,他依然每日如履薄冰——晋侯也全然冷落了荀偃,不再交予他任何重任,而韩厥和荀罃相继担任正卿,甚至连士匄也居其上位。其余众卿对晋侯的态度心知肚明,对荀偃也态度冷淡——他的叔父荀罃亦不例外,弑君,是无法宽恕的罪过。

生命对于荀偃早已成为了一种漫长的折磨,然而他活着一天,便还肩负着延续中行氏荣耀与地位的责任。曾经的盟友栾氏继任者栾魇权势能力远不如栾书,骄横却更甚其父,与荀偃又无交情,无奈之下荀偃将目光投向范氏,士匄深受晋侯信任,或许是中行氏可以依靠的盟友。朝堂之上,荀偃向来附和士匄的意见,而换来的不过是晋侯更深的蔑视罢了——荀偃清楚这一点,而纵然在朝中软弱可以为他换来一时平安,苦水也只能他一人咽下。

“您是明白人。”士匄忽然出言,直视荀偃道:“知伯过世后,君侯任命的正卿,必然是我士匄。而君侯对韩起魏绛也颇为器重……”

士匄的逼视与直言让荀偃更为惶恐,颤声道:“不知伯游兄亲至,有何赐教。”

士匄见荀偃止不住惊惶之色,起身为荀偃斟酒,笑道:“不过,我可以将正卿之位让与您。”

“您说笑了,偃何德何能……”荀偃避席而拜,士匄却握觚而起,将手中觚交予荀偃,凑近荀偃耳畔,轻声道:“您就甘心让君侯决定我们的命运么?”

荀偃手中的觚应声而落,酒水四溅。

长久的静默后,荀偃长舒一口气,将酒觚郑重地摆回案上。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士匄的谋划。当他开始示好士匄的时候,表面上士匄对他一如往常,暗中令心腹和他频频接触,他知道士匄也看重中行氏的价值——特别是在赵氏韩氏深结时,范氏也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但还不能引起君主的疑心。

而士匄最终的目的,是要夺回自文公时代以来卿族手中的权力,决不能让君主决定六卿的升降荣辱。荀罃的死便是时机,而他让位于荀偃,便是至关重要的一步——除了结交中行氏为盟友外,他要让一个君主绝不可能任命为正卿之人登上正卿之位,以国君不能拒绝的方式。正如当年晋侯一入国都便示威一样,完成这一步,便可打击国君的自信,而国君,对他无可奈何。

至于正卿之位,等等无妨,实至名自归。且若不出他所料,还有一人,会怀着同样的目的配合他。

而此次士匄亲来,还因同出荀氏的中行氏知氏可能再度携手让他警觉,这样会让中行氏对他的依赖降低,范氏权势受损。他必须让荀偃明白,荀罃做不到的事,他士匄可以做到。

“若中行氏有负您之恩,则降为臣隶,永沦于世。”荀偃终于道出双方都期待已久的盟誓,士匄依然笑意自若,“伯游兄,若范氏有负中行氏,亦如此。”

荀偃士匄各自割破手指,将血滴入酒中,然后将觚中酒一饮而尽。

盟约达成,荀偃却并无重负已释之感——不过是深陷洪流中的人抓住岸边递来的一根稻草。受制于范氏与受制于栾氏,又有何不同呢?


荀罃出殡那天满城凄风,晋侯周独坐在阴测测的宫殿中,他仿佛看见灵柩经过时流动的素白裹挟走所有明亮的色彩。这已是他在位时离世的第三任正卿了,也是伴他最久的辅弼。他与荀罃之间有种惺惺相惜的感情,或许是同样离开故国太久,所以再回时格外珍惜能把握的一切。

私下谈话时他曾问过荀罃被囚于楚国的九年,时长几乎等于他在王都有记忆的岁月。荀罃淡然地说有赖晋国的强盛,楚人未曾苛待于他,那段日子并不太难熬,然后把话题转到了楚国的内政军务以及风土人情上。

晋侯敏锐地察觉到荀罃闪避过他的目光,那样的日子怎么会不难熬,何况一介囚徒?他想起自己在王都,拜单襄公为师学习晋国史志,听王室的卿士谈论晋国,总是心惊难抑——纵然客居王都的公族子弟都逐渐放下了几乎终生回不去的故国,他却不住地想象那个没有公族,卿族专权的国家是什么样——

他看到那样的记载,英明的先祖文公在出殡那天棺木中发出阵阵声响,位高权重的大夫郭偃向众人宣布这是先君的魂灵在提醒大家注意西方的敌人进犯。

他第一次在读书的时候情绪失控,将竹简摔下书案,伏案低泣。早慧的他已不相信这样的记载,他仿佛看到竹简上的字开始晃动,像垂老的人在密闭空间拼命挣扎,在绝望的黑暗中慢慢停止呼吸。

后来他读到“赵盾弑其君”的时候,已只是心中微澜。他想要改变晋君被卿族操纵的命运,哪怕他登临君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最痛苦之事,莫过于抱着渺茫的希望不放手——荀罃被囚异国时大概也是这样吧。那时他的老师单襄公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赞许着他的勤奋,并说他比他的堂叔晋侯州蒲,更像一位国君。

直到他的堂叔,先君厉公死在大夫家的消息传来。荀罃站在他的面前,俯身一拜道:“请您回国继位为君。"

他和荀罃一同回到了晋国,他甫入国都就慑服众卿,提拔贤明,培养忠于自己的重臣,并设立了公族大夫之职,让出身公族的韩氏暂居其位。栾书死,韩厥告老之后,荀罃也终于成为正卿,他以最公正的方式处理内政,对外则助他复兴霸业,夙兴夜寐,力求众卿心服。

晋侯知道荀罃的心结在众卿不合,那导致邲之战惨败,他被俘被囚。可惜荀罃所求,并非他最终目的——荀罃毕竟出身卿族,不肯轻放属于卿族的权力,他倚重他,却也难以借助他实现自己的目标。

迎他回国之人,与他之间终究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晋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透过着铜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他仿佛看见初见时荀罃的样子,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安息吧,子羽。


自荀罃病重告老之时,正卿之位一直悬而未决,晋侯周始终记得病榻上荀罃那句话,他不想让荀罃活着的时候失望。上苍终于带走了历尽坎坷的荀罃,留下他依然在等待,等到他一手提拔的人有足够的实力,支持他进一步削弱卿权。

士匄,应该和荀罃是一类人,至少合作无碍。晋侯想,而他还年轻,会有比这些卿族重臣更漫长的时光,去接近年少时怀抱的希望。

入殿的众卿大夫打断了晋侯周的思绪,走在众卿之首的士匄,神色一如既往地谦和。晋侯以一贯威严的口吻,宣布了对范氏士匄的任命,同时以荀偃佐之。以韩起为上军将,栾魇佐之。

却见士匄平静地走出队列,再拜道:“臣年轻德薄,不足以任众卿之首。中行伯年长于臣,功重于国,臣愿让位于中行偃。”

韩起亦随之而出道:“赵武贤于臣,臣自以为当居赵武之下。”

而本在赵武之上的栾魇见状亦道:“韩子贤于臣而愿居赵武之下,臣怎敢不侍赵武。”

除荀偃,赵武之外的卿大夫们见此情形,纷纷贺道:”举贤让能,国之幸事啊,恭贺君侯,天佑晋国永昌!

晋侯周始终静静地坐在君位上,甚至没有任何时机可以介入这一切。他震惊之极反笑,知道自己已经无别的选择了,就如同当年他站在高台之上,让众卿听令,众卿同样别无选择。

晋侯周的笑容看上去似乎真是那样欣慰,他的目光扫过荀偃,眸中有些呆滞的荀偃终于回神,正要推辞时,只闻晋侯道:“范卿,韩卿有让贤之德,寡人岂能不成人之美。中行偃,自今日起你便是晋国中军将,士匄为佐。赵武为上军将,韩起为佐。”

晋侯周匆匆结束了这场朝会,他知道这阵,自己一瞬便败。就像当年片刻间栾书便一败涂地——君有令,臣有让而已。

踏出大殿时,冷风刺面,晋侯刹那停住脚步,灰蒙的云层直压而下,他只觉胸口一滞。他缓缓蹲下去,制止了上前的侍者,独自平复着几乎要停止的呼吸。

他不想去思考士匄与韩起究竟有多少公心,多少私意,但他清楚众卿明白,他是绝不想让荀偃成为正卿的,而赵武他也一直留在八卿之末,尚不及魏绛,他不想看到韩赵从往过密。而在他收紧权力之时,众卿之间同样结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盟约,与他相抗。

而这又如何呢?晋国要复霸,犹要仰赖众卿。他可以逼死栾书,却还必须任用栾魇,留下栾氏。

他唯一的胜算,只有时间么?晋侯忽然绝望地想,他还是太年轻啊,这么多年来他没有看透士匄,也没有看透韩起。而一手提拔的魏氏,在根深叶大之后,与如今的众卿,又会有什么不同么?

可他还要撑持着继续走下去。晋侯周一手支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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