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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张居正中心)

江陵十日谈.第四日.沈鲤/于慎行/张懋修


初稿太仓促,太多不尽意之处,改了改


礼部尚书沈鲤请求归养的奏疏总算被皇帝批准了,他正在收拾东西,侍郎于慎行不请自来,一边帮他收拾一边说,归德公啊,您走了我怎么办,皇上连您的话都不听。

“小于,不要灰心。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咱们礼部可千万不要松口。”沈鲤一边利索地把东西塞进箱子里,一边说:“江陵相公在的时候,咱们哪能为这些事发愁。你说江陵相公怎么就没多活几年,把国本这件事一起定了。”

于慎行一愣,环顾四周,确定门是关好的,屋内只有他们两人。沈鲤虽只早他一科登第,年龄却比他大了十多岁,为人清介正直,于慎行一直视他亦师亦友。沈鲤是江陵相公的学生,却总是和他保持着距离,不像别的学生那么亲近,甚至连他的府邸也不肯去。

他是好洁而惜身的,本能地避开对他来说属于官场脏污的那一切。登科那年他拒绝了私谒同乡高阁老,高阁老并不记恨他,还让他做了东宫讲官;后来张江陵做了元辅,他也是这般直来直往,拒绝他的邀请,张江陵也没有为难他,他还是做着皇帝的讲官。后来他做礼部尚书,因为觉着教坊司藏污纳垢,想废弃了,可连这教坊司都废了礼部就真的没有钱了。于慎行好说歹说劝住了他,这可是礼部唯一创收的机构,不然公务就完全没法进行了。圣上抠门大家可是心知肚明,指望圣上给经费那是不可能的,那会逼着下面的官员收宗藩贵戚的贿赂。

以直相对,彼报以直,沈归德习惯这样做官方式,但其他人不习惯,比如张江陵的另一位学生,当今的内阁首辅申时行,比如当今的天子,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学生。国本这事,自从有言官上疏,他的好学生便一拖二拖三还是拖,他跟申时行又已闹得水火不容,没有内阁支持,这国本也定不了,无奈之下他只能暂退,让小于跟申阁老好好沟通。

“归德公,您肯定江陵相公要是活到现在,圣上还会听他的吗?”于慎行叹了一口气说,“张家够惨的了,要是江陵相公再管这件事,张家上下还有活路么。”

“张家啊……我说这张家,还是太张扬了些,十万两银子几百顷田可不是个小数,两个儿子一个状元一个榜眼。”沈鲤坐在椅子上,也叹了口气,“咱们这些做官的,可一定要约束好家人。要是江陵相公让家里收敛着些,恐怕就没有祸事了。”

“那可不一定,江陵相公总是规劝着圣上,朝堂上的事都是他拿主意,圣上能受得了么。他在任上去了,家里便遭了这罪。”

于慎行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每个人都是有执念的,总要给张家的倒台找到一个让自己信服的理由,不然张江陵殚精竭虑一辈子,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国库满仓,身后事怎会这样惨。就像沈鲤相信是因为张江陵放纵亲族,而于慎行相信是张江陵专权制主,触怒了圣上。假如张江陵不那么骄横,他的家族可以善终,他的心血也不会这么快付之东流——每一位臣子,都在从张江陵身上吸取教训。

“算了,你还是少说两句,小于。”沈鲤说,“上次你给张家说话,圣上便不高兴。我要走了说两句也不会怎么样,你还要尽心侍奉圣上。多的别说,把国本这事定下来,咱们也算大功告成,也对得起师相了。”

沈鲤终于改了称呼。

 

于慎行在礼部也没能顶太久,连续上了几道疏,皇帝便开始斥责他疑上,虽然他从来不敢以帝师自居,不过这个学生向来也没啥师生情分,他是知道的。该走的时候还是不得不走。

他曾经去拜访首辅申时行,两袖清风的礼部尚书被管家宋九送了冷板凳,大概是欺负他脾气好。于慎行气得拂袖而去,天下的小鬼都一般难缠。当年张江陵家的游七也是这般傲慢,不过等了许久还是替他通传了,这宋九如此妄为,怕是受了那申阁老的意。

不过清流们也不是吃素的,连疏攻击申首辅首鼠两端,最终申首辅也致仕而去,就在他离职后没多久。

他申时行倒是衣锦还乡了,于慎行心中愤愤不平,也只能坐在家里奋笔疾书,这世道怎如此多小人得志。

沈鲤几年后也起复了,做了阁老,不过内阁中有死对头首辅沈一贯,沈鲤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圣上用来制衡沈一贯的存在。自江陵相公之后,他便看不得阁臣势大,阁臣与六部科道斗得心力交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而政事呢?沈鲤对他这位九五之尊的学生依旧一点办法也没有,奏疏里好说歹说,圣上也不肯召见一面。沈鲤没办法,便在内阁立了块牌子把对政事的愿望刻上去,每日带着官员烧香祈福。沈一贯看见了,白了他一眼,冷冷嘲笑道,归德公,你能带着这些人烧香,能带着他们做事么。

这句正好戳在他的痛处,如今朝中,谁能真正带着群臣为天下尽职呢?

沈鲤一口怒气上来,指着沈一贯的鼻子道:“四明公!你还有脸在这里笑,要不是你关键时候软了,交还圣旨,矿税就废了!”

沈一贯一怔——他那句话,又不何尝不戳在自己痛处,他拼了半辈子,早年便与张江陵对赌,借了反张之势,从一介三甲出身做到内阁首辅,却依然处处受掣。交还圣旨那天,圣上派的内官们围着他,争夺中几乎要把他的脸打出血——身为百官之首,他如何受得这等委屈?现在沈鲤还指着他骂,连内阁都不能团结一致,他还能做什么事?

为了避免发生内阁第二次斗殴事件,朱赓连忙上前拉住了他俩。

后来在沈一贯借着妖书案派锦衣卫包围了沈鲤家,沈鲤端坐家中,任由外面锦衣卫吵吵闹闹。他想,他连张江陵都不怕,还能屈服于沈一贯不成。他沈鲤自信平生无一事对不起天子对不起百姓,袖子里只有清风,然而祸福终究这么无由。

后来他和沈一贯一起被圣上下诏赐致仕还乡,他们最后一次在内阁直房见面,收拾着包袱,沈一贯叹了一口气说,归德公啊,咱们斗了一场,什么都没做成。

留下一地鸡毛,和缺员严重快散架的朝廷。

沈鲤没有答话,最后一次坐在文渊阁的椅子上,想起了当年谒见江陵师相,举朝肃然的场景。太师椅上的首辅们来来去去,申时行也好,王锡爵也罢,还有他沈一贯——曾经依附师相也好,反对师相也罢,坐在那个位置上,谁不想如师相那般大权在握,谁排斥异己都一样狠,可谁都做不到师相那般上谏天子,正朝纲;下统群臣,安黎庶。从国本之争到妖书案,朝臣深陷其中交攻不已,朝堂四分五裂;而他自己忝居揆地,却身如棋子。如今苛政犹在,天子仍然怠惰——不过二十余年的岁月,为何一切都变得如此不可收拾。

江陵在时,唯怨其专;江陵殁后,不见其比。

师相啊,您能原谅学生的无能吗?

 

垂暮之年的沈鲤等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张江陵家的三儿子,张懋修。

张懋修牵着一匹瘦马安静地站在夕阳中,尘灰满面。沈鲤听说他来了,便让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殿元君!”沈鲤这样称呼他,而张懋修低垂了头道,一介罪人,如何担当得起。

“不,殿元君,是世道负了张家,是门生对不起师相,未能向圣上争说分明。”沈鲤握着张懋修的手,眼前人也已是鬓发如霜,唯有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师相的模样。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张懋修的胡子上,他的记忆里,张家三公子有和父亲一样的美髯,一直小心打理,可现在只剩了些许疏疏落落。

“那个时候他们见了,觉得像先父,便让人割了去。”张懋修道,勾起了最不堪的回忆。那些人比虎狼还要残毒,他哭求那些人不要,那些人说他咆哮公堂,便扔了签子叫打。他早已失了方寸,吃痛不过,胡乱招了些,便去投了井。幸而保住了残命,流放归来,收集了父亲遗留的手稿,整理成册。

“说来惭愧,我和二哥多方搜集,家父的著作也就只找到这些了。若沈阁老不弃,在下请您作个序。”张懋修朝他深深作了一揖,沈鲤连忙扶住他道,“我会的,殿元君一路辛苦,还请入内稍作休息。” 

“家人还好吗?嗣修也回去了吗?”沈鲤与张懋修入了座,便问道。

“二哥也回来了,留在江陵的允修也平安,小弟静修的下落也打听到,他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也有了孩子。我还见到了大哥的孙子,叫同敞,他已开始读书,会作诗了,生得和大哥小时候一模一样,也是那般坚毅的性子。一切都安定下来,我才放下心,来找沈阁老。”

“那便好,那便好。”沈鲤连声道,心中总算有了些许宽慰,便接过张懋修手中的书册。

“可我在辽东之时,便觉那里的情形日益严峻,敌窥伺已久而我防备松弛,想是维持不了多久了……沈阁老,您有办法上疏圣上吗?”

张懋修长叹一声,家散而复聚,可国将不国。

“懋修啊,我已是退下来的人了......我给朝里门生写个信,看谁还能向圣上说说。”沈鲤亦叹了口气,便在油灯下翻阅书册。

“既已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穽满前,众镞攒体,不之畏也。”

“不谷弃家忘躯以殉国家之事,而议者犹或非之,然不谷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可为者。”

……

往事忽然间就涌上来——嘉靖四十四年,那时的师相尚且年轻而沉默,他选择拜在这位只长自己六岁的前辈门下,只为他不经意间透露的,愿为国计民生竭尽一生的心志,可他终究不够理解师相。如今了然之时,诸事皆往矣,唯有浊泪两行。

师相早就明白自己身在无间,还由他们这些后生们瞎想什么呢。沈鲤想,师相之祸,终不可解。师相功业在天壤间,非待人重,世将自明。

可师相之后,谁可继之力挽狂澜?他老了,只能留下这些许文字怀念他,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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