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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尘山(张居正中心)

简介:一介女冠所经历的隆万朝,张居正主,还有赵贞吉,张四维,王锡爵,王世贞和昙阳子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便在这座道观里生活,和一位坤道相依为命。

她也不教我别的,除了读书认字,只教些简单的养气法子,还有医术。在我十七岁那一年,我终于鼓气勇气问她,师傅,你不是还会好多东西吗,比如算命,还有画符,是不是还会抓鬼啊?我想学这些。

师傅说,好好熬你的药膏。你命薄,八字也弱,学不了这些。学点医,将来有个谋生的法子,也积些功德。

我问师傅,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收我做弟子?我父母究竟是谁?

师傅叹了口气说,既然你问起,那就告诉你吧,你再入红尘,还要去寻故人相助。

 

师傅说,我父亲也是两榜进士,做了御史。那时皇上笃信道教,沉迷斋醮之事。父亲以进谏玄修触怒帝王,死于廷杖。而皇上宠信的道士,是师傅的同门师兄。她知道师兄心术不正,怕为祸天下,本想进京劝说师兄,结果得知我父亲之事,叹息一声,辗转寻到我母亲,那时候我出生不久,母亲靠着父亲同年同乡的资助葬了父亲,可是母亲也已病危。我唯一的哥哥过继给了无子的大伯,父亲的族人便任由我和母亲自生自灭。师傅可怜我,便在我母亲病逝后带走了我。

听完身世,我呆坐在地上。良久,我问师傅说,皇上应该修道吗?

师傅说,皇上乃天子,应有他的大道要行,师兄徒以小术媚上,我道门怎出了这般不肖弟子。

我又问,我爹是不是知道他会死,还是要进谏皇上。

师傅说,终究是儒生,你是尘外人,看开些吧。

 

我对父母实在没什么记忆,师傅的一番话倒是忍不住让我想象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长这么大我没见过读书做官的人,认识的只是周围的农民,他们都很辛劳。有时候师傅带着我,帮他们扎针熬药,遇到灾荒瘟疫,更是凄凉。

我对师傅说,做百姓也苦,劳作一年口粮都不够,读书人也苦,像我父亲这般,寒窗十年终于得了功名,却一朝触怒帝王,惨死杖下。还有母亲……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

长这么大我一直都感情淡泊,那是我第一次哭。师傅擦了擦我的眼泪。

 

新皇登基的第二年,师傅说她要闭关了,我的医术小成,正好让我入红尘历练。她为我寻了条谋生的路子,便是替女子看病。师傅再三叮嘱说,你要告诉他人,你只会替女子看女科。

我问师傅为什么,看病何分男女,我都会,为何只能看女子之病。

师傅说我带你去京城,要寻你父亲故旧相助落脚。那位故人如今已复起中枢,将来你少不得要替达官贵人的家眷看病。朝中纷争不断,你虽是尘外人,毕竟女流之辈,勿要沾染为好。

我答应了师傅,师傅便带我入京。

见惯了郊野凄惶,京中车水马龙,冠盖如云,繁华得让我有些不适。师傅带我来到父亲故旧的官邸,递上拜帖,便飘然而去,熙攘人流之中,倏忽便不见。

我望不见师傅,转身时府门已开,门房引我入内,见到了父亲的故旧。他已鬓发斑白,见我一身青色道袍,倒是笑了,说转眼二十多年,羽姑娘也长大了,和你父亲的眉眼一模一样。

我才知道我单名一个羽字,父亲起的,连师傅也不曾提起。

“贫道叨扰施主了。”我对世伯施了道家的礼,世伯见了,长舒一口气道,你师傅嘱托的事,我自会帮你。你稍作休息,明日,我带去你京郊,祭拜你的父亲。

翌日清晨,世伯便带我去往京郊我父亲的墓地。当年父亲获罪,族人甚至不要他归葬故土,便草草葬在京郊。路上我问世伯,父亲因进谏先帝玄修而死,而我入了玄门,父亲会怪我吗。

世伯说,你父亲当年最放不下的就是你。那时你方出生不久,他曾对我说死虽无憾,最对不起的是你这个女儿。他给你取这个羽字,便是希望你将来可以如有羽翼般活得自在,但他也知道他这个愿望何其虚幻,没想到你真的能出离世外,活得洒脱,他会很高兴。

我看着世伯的眼睛,问道,施主也有出世之心吗?

世伯笑道,你很明慧。只是我想入世之时,被放逐山外,安于世外之时,又受召入京。出与入,何曾由我。我所求,亦无出无入之常定。

我又问,施主修禅?

世伯笑了笑,撩起马车的帘子,晨光刚好照进来,车窗外是绵延的山岗,薄雾漂浮在淡金色的光晕中。他说,你看这窗外的景致,天地阔大,有生之年,你可以好好走走。寻常女子,可无这般机缘。

世伯言毕便望向窗外,他已年逾六十,精力依然充沛,声如铮琮清朗。他又问我可曾读易,我说在道观中虽有读过,未能尽明其意。他便与我讲易,讲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之理,合于道亦合于禅,世伯讲起学问,便不知疲惫。

下了马车,又走了小半时辰。时近午时,终于到了父亲埋骨的山岗。世伯亦削迹多年,此处数年未曾有人涉足,荒草丛生。世伯与我拿了锄头,将坟前杂草除了。我跪下来,烧了一些黄纸,诵了一段太上救苦经。

不知是否是忆起当年事,世伯白泪盈眶。

 

我在世伯府邸小住了些时日,待世伯为我安排住处。其间伯母小恙,我便替她调理,恢复得很快。世伯说,你有此安身立命之术,我便放心了。

有世伯推荐,我很快便接到邀诊,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张四维。帖子里简单说明症状,是夫人常年畏寒,此次又感风寒,迁延不愈,我回了帖,便登门看诊。

张学士见我一身道袍十分高兴,他说自己也修道,有缘请得女冠为贱内看病,不胜荣幸。我赶紧说不敢当,但有一二小术,愿稍解夫人之疾。

张学士亲自扶着张夫人走出卧室,看得出来,他很爱夫人,把她环在自己臂弯里,说我是赵阁老推荐的良医,一定能治好夫人的病。夫人尽管身子很难受,还是笑得很温柔。张学士对我说,只要能治好夫人,不管什么样的药,他都尽力去找。

我替夫人搭了搭脉,触手肌肤冰凉,气血极虚,便对张学士说,尊夫人现下虚不受补,贫道要替她艾灸并按跷,再辅以药材,需要些许时日。

张学士连忙吩咐下人安排我的住处,并告诉我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我便在张府留了些时日,艾灸时张夫人说她为张学士诞育了九个子嗣,可惜有些没能活下来,她的眼神安和中带着遗憾。

我明白她这是生育过多,大伤了元气,只能慢慢培补。张学士深爱她一人,不曾纳妾,这是多少女子不敢想象的幸福。可这福也带来一身病痛,又是苦。作女子,真是怎样都苦。

艾灸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寒气从她的骨缝间散出,她渐渐暖了,便睡了过去,我替她盖上锦被。过了月余,张夫人身体大有好转。张学士问我可愿长留府上替夫人调治,我说贫道山野之人,恕难从命。

张学士又问我,是否懂得其他道术,比如……?我赶紧摇摇头说,贫道浅薄,只懂得些许女科医术。

张学士看起来有些失望,还是很感谢我治好了夫人,并赠了我很多银两,我都收下了,我是很现实的人,毕竟要在京城生活。有了这些银两,我还可以买药,替穷人免费治病。

 

平日我在京城四处游走,随心施治,时不时也会接到官宦之家的邀诊,我一直谨守师傅所言,不敢多露本事。有一天门前信箱中又有一封邀诊帖,来自张居正大学士。

我像往常一样带了药箱到了张学士府上,这次的病人是张大学士的女儿。张大学士就这一个女儿,即将出嫁,却有月水来时腹痛之苦。这本是女子常见之疾,家中女性长辈也常劝女儿忍耐,看来这位张大学士甚是关爱女儿。

到府时张大学士不在府上,何氏夫人引我见了张家小姐。女孩正在烂漫年纪,也不怯生,叫我姐姐,坐下来便伸出手要我搭脉。我仔细搭过,小姑娘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平时活动少,有些气滞,并有些寒气。

我打算替小姑娘艾灸,并推拿几个穴位。帷帐中她便与我聊开了,说她一点不想出嫁,不想离开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

我说,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再说就算嫁了也还可以回娘家啊。

小姑娘说,姐姐你不是就没嫁人吗。

呃……贫道是出家人,出家了也见不到家里人。

好吧。小姑娘把头埋进我手里说,爹爹对我可好了,本来娘说这个不碍事女孩子都会有,爹爹说我要出嫁了,总归不放心,要找大夫看看。

我说,你爹爹对你这么好,你就更不用担心啦,以后嫁人了,也没人敢欺负张相的女儿。

小姑娘嘻嘻地笑了,等艾灸完天色已晚,我们便一起用了晚膳。小姑娘说,今天爹爹怎么还没回来,今天不该他值夜啊。

这时何氏进来,说按时日女儿也快来月水了,让我在府上再住两日看看,我答应了。

月上中天的时候,小姑娘偷偷来到我的房间,说睡不着要我陪她玩。她问我姐姐你是道士,是不是懂好多,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可以给我讲。

我没办法,只能把她拉到自己床上,说自己以前都在道观住着,师傅带我给人看病。京城外有很多人生活得都很苦,像施主这样,是命特别好,上天眷顾。

小姑娘若有所思地说,爹爹也曾说,百姓们的日子苦,便是他们这些做官的失职。

听小姑娘常说起爹爹,我也忍不住好奇这位张大学士究竟是怎样的人,听起来是位好官,好父亲,真是子女和百姓的福气。

聊着聊着,月上中天,小姑娘又跟我说她不想嫁人,嘤嘤嘤。我拉开窗户,看着满天星辰,想起以前师傅也带我看过星星,就指着一颗星说,那是辅弼的象征,以后你要是想爹爹,便可以看看这颗星星。

“真的吗!”小姑娘很高兴地凑过来望着天空,我怕她着凉了,把被子裹在她身上。

没想到小姑娘忽然问,那姐姐,要是这颗星暗了,是不是爹爹会出事啊。

我一时语塞,只能说天象里的学问大着呢,星星的明暗和很多东西有关,比如天气啦,时节啦,别瞎担心。

终于把小姑娘哄睡着了,真是我最难缠的一个病人。

 

过了两日小姑娘来了月水,总算不难受了,家人们都很高兴。我也终于见到了张大学士,他看起来颇为疲惫,不过见到女儿眼神又明亮了,俯身摸了摸女儿的头,问道,这次不难受啦?

张小姐点点头,指向我道,多亏了道士姐姐。

张大学士看向我,我连忙行礼道,见过施主。

张大学士笑道,女冠不必多礼,听子维提过女冠医术便贸然相请,果然杏林圣手,多谢女冠施医。

“岂敢岂敢,贫道一点浅薄医术,施主见笑。”

他的目光有种穿透力,与他对视时,我心中不由一颤,果然是一国之相的气场。

这时何氏替他更衣,问起他这两日本不当值,是否遇到什么难事。张大学士说,首辅李阁老在阁中议事时忽然发病,内阁中我最年轻,便由我顶班了。

“是何病?”我习惯性问了一句,忽然醒悟过来,我好像不应该问,我一直跟别人说,我只会看女科……

可是张大学士已经转向我道:“是血疾。忽然就流鼻血,很难止住,女冠可知如何医治?说来这也是李阁老的老毛病了,调治几年也不理想,这次又严重了……”

看得出他很关心李阁老,可是我……

犹豫之间,他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张四维学士应该也告诉他我只看女科,因为我这样跟张学士说。

“女冠仁心,不过不用担忧,圣上已派御医调治了。”他没有再追问,我松了口气,可我总觉得,他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是有些怕他的,见张小姐已无碍,便离开了张府。不知为什么,想起他的目光,我甚至想躲出京城一阵子。正好以前熬的药膏炼的药丸快用完了,京中置办一套熬药炼丹工具也麻烦,我便回了道观。

等我再回京城,已是一年多之后。尽管贴出了外出采药的告示,竹筐里还是有邀诊的帖子。比较早的帖子我看了看病情,大多已难测现况,便回帖致歉。最近的一封让我心中一震——熟悉的封泥,是张大学士府上的。我赶紧拆开,是张大学士一位夫人生育之后身子便不好,请我去调治,帖子在大约七日前送到。

我稍作梳洗便赶到了张大学士府上,这次是王夫人引我去见了那位李姓的妾。王夫人说她产后不慎受风便一直发烧,吃了两位大夫的药也不见好转。我看李夫人烧得脸色发红,脉象又洪实,想是产后染了温病,便开了些玄参石膏人参山药,再加了些甘草。王夫人看了我的方子,笑道女冠好本事,只用这几味寻常药,那些大夫见是阁老府上的,什么好药都赶着用,倒是怎么都治不好。

我说,赶紧给夫人服下吧,看看效果如何。

王夫人这就吩咐下人去抓药煎药,我问王夫人张小姐是否还在府上,她说张小姐年初便出嫁了。我有些遗憾,我很少见到这样活泼快乐的女子,只希望她一生顺利。

傍晚时分张大学士回来,李夫人喝了两次药,烧退了大半,下人禀报了张大学士李夫人病情好转。他见是我,笑道,又有劳女冠了。

“不敢当,贫道职分而已。”尽管他笑起来很温和,我还是低下头。他轻轻叹了口气说,要是早些遇到女冠,夫人或许就不会离开了……

他坐在我面前,身侧的银瓶中插着一朵快要枯萎的荷花。他看着荷花的样子温柔又伤感,想来是睹物思人。待他将视线我转向我,我终于开口道,上次施主所言李阁老的血疾,贫道想是肺热之症,便取了麦冬与天门冬,加了金银花露和冰糖熬了膏药,烦请施主转交李阁老。若是发作,可用赤芍与丹皮煮水,再将膏药融化其中服用。

我想反正被他看穿了,也懒得瞒他。他看破不说破,这药膏也是我一点谢意。

张大学士又笑了,他谢过我,说现在李阁老已致仕回乡,不过还与他有通信,女冠心意,我一定寄到。

张大学士又道,以前就想问女冠,这替男子看病与替女子看病有何不同?

我说医理上没什么差异,只是女子多忍耐,又羞于开口尽言隐疾,故而女子患病多难治,而且延医之时,往往很严重了。

是啊,医人如是,医国亦如是,待到病入膏肓,怎样都难。张大学士叹息一声,又对我说,在我离开之时,好友高阁老的女儿发了病,遍请名医终究不治。高阁老一把年纪的人了,下葬那天哭成了泪人,我怎么都劝不住。

唉……我又想到了张小姐,不管是寻常人家,还是官宦高门,女儿家要平安长大,都好难。我对张大学士说,那施主可要好好对府里的女眷。

我说完觉得好唐突,张大学士倒是不介意,笑着说那当然。以后她们身子不适,都有劳女冠了。

 

不久之后山陵崩,朝中又剧变,张大学士做了首辅,张四维学士也入内阁做了阁老。听说高阁老是张元辅赶走的,我愣了愣,不过这些与我没太大关系,我只管看我的病,谨遵师傅所言不惹麻烦。只有张大学士知道我的秘密,不过他也不会与他人说,他自己也没找我看过。我想张元辅位高权重,自然会有很多好医生照顾他,又不像女儿家只对女子倾吐不适。

出入官宦人家难免听到些朝中事,比如张元辅把满朝官员管得可紧,不准偷懒,完不成职责就等着罚俸降职甚至罢官,还有清理税收,准备清丈田亩之类的,我出入之时都带着面纱,面纱也遮住了耳朵,目不斜视,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在郊野生活过很长时间,知晓百姓的困苦,还有官吏的怠惰欺瞒与暴戾。要改变这一切,我很担心他成为众怨所集。不时还会接到张元辅家邀诊的帖子,多是王夫人何夫人相邀,张元辅忙得见不着人。就算偶尔见着,也是简单聊两句,他便匆匆走了。

他明显了苍老憔悴了,我心想那些医生是吃干饭的吗,怎么不替元辅好好调理下。

后来京城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只因张元辅丧父而圣上要他留在朝中,夺情一事惹来满朝非议,甚至市井小民也多有议论。我在京中久了,也知晓一些朝中情势,知道多少人借着这个由头想要赶走张元辅。

我听说圣上下旨廷杖那些反对元辅夺情的人,很多士人都怨恨是他不孝,才导致这些正直的官员受苦。后来又听说他回乡葬父,我想他可以暂离风暴中心休息些许时日,可是不久他又回了京。

我知道自己在等张元辅家的邀诊帖,我想去看他。作为一个出家人,这样记挂一个人,是不是很可笑?我经常这样自问,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我终于等到了张元辅家邀诊的帖子,这次是为从江陵远道而来的太夫人。张元辅说太夫人来京,一直水土不服。我问他圣上没有派御医看过吗,他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吐槽说御医什么水平,你问问李东璧就知道了。对了,你知道李时珍李东璧吧,他是我见过最好的医生,只是常年云游四海。

李东璧我久仰大名,可惜我也没见过。张元辅说下次要是他来京,我替你引见,你们可以好好交流医术。

我谢过张元辅的心意,便仔细替太夫人看了诊。南方湿气重,太夫人的脾胃不太好,又旅途劳顿,积了水饮,我开了些健脾化水的药。

待看诊完毕,我跟在他身后出了太夫人的房门。比起上次见面,元辅又清瘦了些,而且他明显在病中。我忍不住开口道,施主,可容贫道施诊。

他回头看了我,有劳女冠,请随我来吧。

我跟着他穿过曲折的回廊,一路上我问他,你不是不知道御医不行,怎么还由着他们看。他说,圣上的恩赐怎么能拒绝,这次请女冠给母亲看,也是瞒着圣上的,偷偷换汤药。

也是唉,越在高位,越身不由己。

入了房内,我替他搭了脉,肝气郁滞遇暑湿化热,有肝脾不合之象,加上他本来脾胃虚弱中气不足,现在再用什么名贵补药也没大用。我想了想说,请容贫道施针。

他犹豫了下说,好。

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衫,我打开针盒,所取肝经期门穴在肋上,他看我手有点抖,便安慰我说别紧张,我向来信得过你的医术,上次你给李阁老的药膏,他回信说效果很好,血疾很久没有发作了。

他向来好洁,皮肤干净而微凉,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我闻出来是佩兰的香味,想起古时楚地也有一位叫屈平的士大夫,喜爱兰草芬芳。

我下针泄去他肝经的瘀热,随后又在足三里扎了一针,引胃气下行,并补太白穴。施完针他看起来轻松不少,我暗中舒了口气。

他大概知道我为何紧张吧,他那样锐利的目光,总是把一切看得格外透彻。就像他现在的处境,我不相信他不明白,只是明白了依然会选择这样做。

我转过身,待他整理好衣衫,又替他搭了下脉,开了个方子。他未明言,光是把脉,我大概也知晓了他的隐疾。末了又说,还请元辅注意休息,也别太过费神劳心,坐久了,也多活动活动。

他说,多谢女冠。现在感觉好多了,今晚可以好好休息。

我能感觉到自己心脏跳得很快,那样快到不受控制,只是强迫自己用理智去思考,我不能留在这里。他现在生着病,来问疾的大小官员还有宫里人不少,人多眼杂,我毕竟女流之辈,又是女冠,而他在丧期,以他现在众矢之的的处境,若是被有心人诬陷,不仅我有口难辩,也会连累他。何况要是被人查出我的师傅,和世宗朝那位妖道的关联,我们怕是要同落地狱。

他倒是从来没问过我的来历。

我忽然对他说,施主,贫道想离开京城一段时日,听说江南有位女冠昙阳子修为甚高,甚至传言她会羽化飞升,贫道想去拜访道友。

他怔了一怔,我笑着直言道,施主不想知道昙阳子他们的底细吗?

他也笑了,女冠有心了,我本无意让女冠如此。

我想说,我能为他做的不多,于他,于此世,我终究只是个旁观者。

他又问我,你要如何见到她,那王荆石向来与我不善,我若帮你引见,他必然怀疑。

贫道会去找张次辅。

他又笑了笑,续道,之后呢,女冠有何打算?

我想了想,咬牙道,我想回一趟蜀中,那里是我血缘上的故土,虽然我从未回去过。

我索性将自己来历一道说了,我的父亲是嘉靖十四年进士,因为触怒帝王死于廷杖。是父亲的同年兼同乡赵阁老葬了父亲,我被道士领养长大后,又是他助我在京城落脚行医。

他沉默了半晌说,也是,终究应该回一趟故土。

最后他跟我说,这趟回去,他又见了一次高阁老,他的身子很不好,这次怕是最后一次见了。久别忽想见,岁月惊惶惶。岂无平生友,对面险太行。知心今几人,况复天一方。安得飞霞佩,共挹天瓢浆。他念道。

 

那天夜晚我就离开了相府,回到了自己在京中的居处,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的年岁,换作寻常女子,已快要抱孙子了,而我又常年清修,怎么还会如此。

我暗中希望,他最后念的那段诗,诗中有一两分在言我,可是我不知道,又不敢确认。

还是离开吧。

翌日我便去找了张四维阁老,后来我也替他的夫人女儿看过几次,他对我一直很好。这次听说我要去拜访昙阳子,他很高兴,说他也仰慕昙阳子的修为,只是俗事繁忙,无暇寻仙,此次也请我代他向昙阳子致意。他给了我手书一封,说交于王荆石即可。还给了我一张地图,上面标了很多客栈驿站,他说只要凭此手书,那些地方都会尽心招待。

我看了看,感叹晋商真是太厉害了,恭敬不如从命。

我很快便上路离开了京城,希望能赶在传说中昙阳子羽化之期前到江南。

数日后我顺利抵达了太仓,有张阁老的手书,王锡爵对我很客气,并引我去精舍见了昙阳子。虽为父,他此时已师事昙阳子,不过还是有几分父亲爱女之心,他说,我能陪陪昙阳子也好。

昙阳子的身量比一般女孩更为纤瘦,总是以白纱遮面。我看得出她身体很不好,不过贸然问疾是很唐突的,何况,她此时已是传说中的仙人。

她见了我,露出了微笑,我们相互见了道家礼节,互称道友。我委婉地问她是否身体不适,她笑着说,不碍事。

她引我去了她的书房,里面有很多仙经与谶纬之书。她说她父亲收藏了这些,原本不许子女们看,后来她说要修道,父亲便让她看这些,增进修为。

好些我也没见过,以前师傅除了基本典籍,只让我看医书。我向她求教,她却说道友行医更好,广利众生,这些不看也罢。

透过白纱,我看得出她眼中的伤感。

此时精舍外有人叩门,她说是她的入室弟子王世贞来了。他也是有心中有太多苦的,我与他谈玄,能开解些许。

我说,那便不打扰道友。我说着退去,余光看见王世贞,他的一只眼睛似乎不太好,却依然透出强自压抑,而犹如海潮般的苦痛,我暗中叹了口气。

待王世贞离去,我对昙阳子说,那王施主的眼疾,道友可用柏树叶和菖蒲叶上的露水混合,予他擦洗眼睛,或可缓解。

其实轻药不解重疾,但开寻常方药又俗了,不似出于仙人。如此至少让他心里得到慰藉,这样他少哭些,也对眼睛好。

多谢道友,昙阳子又向我施礼,我只当她是个小妹妹,可惜她不让我替她看病。终于有一天她向我说,羽化之期是她自己算出来的,她无意改变这个命数,也不想我干预,大患缘有身,无身自无苦。何况她的父亲,还有这么多人都信着她,她愿意成全他们的信仰。

果然在她算得的那一天,她端坐羽化,万人齐拜。

我混在人群中,对她最后行了道家之礼。并修了一封手书密送与张元辅,昙阳子与她的信众,并无二心。

 

告别昙阳子,我按计划回了蜀中,先去祭奠于我有恩的赵阁老。他已经过世快四年了,回想十余年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精力还那样好,原以为他会长命百岁,可惜世事无常。

我与他的长子一同去到他的坟前,他的长子也学医,途中聊了些医术。他对我说先父的身子本来一直还好,直到先帝驾崩的消息传来,他悲伤过度,身子便不见好了。他惭愧自己虽习医,却治不好自己的父亲。

我想起了赵阁老同我谈禅与易的时候,是那样宁静而豁达,可他也如古往今来的士人一般,对君主的知遇之恩刻骨铭心。

那我自己呢,从来以尘外人自居,可我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有他,不知自何时始,也不知将于何时止。

蜀中多名山大川,道观也很多,我便在蜀中云游。偶尔也会想起他,但多想无益,只是自我安慰说,就算御医不靠谱,京中也有不少好医生,总会找到能替他调治的。

 

山中不知年,我闲居山水间,甚至没用心留意过紫薇垣中那象征辅弼之星的明暗。

等我知道他过世的消息时,已经是万历十一年了。

前尘往事一起涌上来,我想起我给他施针的时候,他温声劝我不要紧张。那时他虽然身体不大好,但总不是什么大病。究竟是怎样的境遇啊……让他不过四年,便离开人世。

我辗转难眠,想去一趟江陵,去看看他的故土,也去他的坟前祭奠,为他诵一段经。这是我作为旁观者,唯一能做的。

然而我抵达张府的时候,却见士兵封锁了府邸,我问士兵出了什么事,他们粗暴地赶走了我。我问起江陵当地人,他们都躲避着张居正这三个字,后来终于有人告诉我,张居正死后被夺官论罪,他的府邸被抄,家人也遭了大罪,连唯一出嫁的女儿也绝食自尽。他不被开棺戮尸,已是圣上网开一面,你还想去祭奠他,不怕死吗。

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我站在路中央,周围的一切仿若镜花水月,逐渐消散。

 

我一路北上,其实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忽然想起上次我离京回去后,收到了他邀诊的帖子。这次我离开了这么久,他会给我手书吗。

我回到了我在京中居住的小院,院子里全是落叶,竹筐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

我又看到了熟悉的封泥,拆开了,那是一封来自万历六年底的信,信中他说,服药后大有好转,不日将愈,愿女冠南行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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